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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5:03:04 作者: 安妮寶貝
可是有時候靈魂是這樣空。有時候又這樣重。安生又笑。她快把一整瓶酒喝完。
為什麼不找一個愛你的人,安生。
這個男人一直想帶我出國去。是我在打工的房地產公司的老闆,正和老婆鬧離婚。安生喝完杯子裡的酒,又推給吧檯里的酒保,讓他再倒。這個男人都可以做我爸爸。
你可以找到一個合適的男人。
合適的男人?什麼叫合適的男人呢。安生仰起頭笑。她的聲音因為煙和烈酒開始沙啞起來。這個涵義太廣了。他的金錢,他的靈魂,他的感情,他的身體,是不是都應該放在裡面衡量呢。
其實你知道嗎,七月。安生湊近七月的臉。只要一個男人能有一點點象家明,我也願意。可是這個世界上沒有比家明更英俊更淳樸的男人了。我們都只能碰到一個。
安生,你醉了。你不能再喝了。七月把酒吧推給酒保,示意他收回。
不。我還要喝。我還要喝。安生撲倒在吧檯上。只有酒才能讓我溫暖。
七月,你以後當我死了吧,我不想再看到你了。為什麼這麼多年我還會想起你。可是我不願意再想你了。我又要走了。我好累。我無法停止。安生大聲地叫起來。
七月含著淚奮力把安生拖出了酒吧。外面的風很冷。安生跪倒在地上開始嘔吐。她的玉墜子掉出胸口來。那根紅絲線已經變成了灰白色。在洗澡的時候,她都不肯把它取下來。
相見的唯一一個夜晚,安生因為喝醉睡得很熟。七月失眠卻無法和安生說話,只能一個人對著黑暗沉默。她們還是像小時候一樣,並肩睡在一起。可是安生再不會象以前那樣,愛嬌地摟著她,把頭埋在她懷裡,把手和腿放在她身上。
安生把自己的身體緊緊地蜷縮起來。
整整6年。七月想。
許許多多的深夜裡。安生在黑暗和孤獨中,已習慣了抱緊了自己。
她已經不再是那個會在七月的懷裡痛哭的少女。
23歲到24歲。七月畢業,分到銀行工作。安生離開了上海,繼續北上的漂泊。
家明畢業,留在西安搞開發。
家明,你回來好不好。七月在電話里對家明說。我們應該結婚了。
為什麼你不能來北京呢。七月。
我只想過平淡的生活。家明。有你,有父母弟弟,有溫暖的家,有穩定的工作,有安定的生活。我不想漂泊。七月一邊說,一邊突然在電話里哭了起來。
好了好了。七月。別這樣。家明馬上手忙腳亂的樣子。
你答應過我的,家明。我們要一直在一起不能分開。你忘記了嗎。
沒有忘記。家明沉默。我下個月項目就可以完成,然後我就回家來。
謝謝,家明。我知道這樣也許對你的發展會有影響。可是我們需要在一起。生活同樣會給我們回報。相信我,家明。
我相信你。七月。家明在那裡停頓了一下。然後他說,七月,安生來看過我。
她好嗎。
她不好。很瘦很蒼白。她去敦煌。路過西安來看了我。匆匆就走了。
你能勸她回家來嗎。
我想不能,七月。好了,我掛了。家明掛掉了電話。
七月在銀行的工作空閒舒服。薪水福利也都很好,家人都很放心。就等著家明回家以後操辦婚禮。母親一天突然對七月提起安生。她說,那個女孩其實天分比你高得多,七月。就是命不好。
母親一直很喜歡常賴在七月家裡蹭飯吃的安生。因為安生會說俏皮話。會恭維母親的菜做得好吃,對她撒嬌。七月也覺得,雖然自己長得比安生漂亮。但安生是風情萬種的女孩。
家明說,安生是一棵散發詭異濃郁芳香的植物。會開出讓人恐懼的迷離花朵。
而七月,她想,她是幸福的。有時候她端著水杯,坐在中央空調的辦公室里,眺望著窗外的暮色。想著下班以後,會有家明的電話,母親的蘿蔔燉排骨。她寧願自己變成一個神情越來越平淡安靜的女人。
有一次,一群來旅行的法國學生來營業大廳辦事。七月看到裡面一個扎麻花辮子的女孩,穿著一件粉色的汗衫。裡面沒有穿胸衣,露出胸部隱約的美好形狀。在這個小市民氣息濃郁的城市裡面,這樣的情景是不會發生在本地女孩身上的。但是安生一貫都這樣。就像13歲
的安生會踢掉鞋子,飛快地爬到樹上。她把她的手伸給七月,她說,
七月,來啊。
但七月不會爬樹。她仰著頭看著樹上鳥一樣安生。也許她已經下意識地做出選擇。
她寧願讓安生獨自在樹上。一部分是無能為力。一部分是恐懼。
還有一部分,是她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
秋天又快來臨。七月開始在中午休息的時候,約好同事去看婚紗的式樣。她們一家家地挑過去。七月撫摸著那些柔軟地綴滿蕾絲和珍珠的輕紗。心裡充滿甜蜜。
可是家明沒有打來電話通知她回家的時間。甚至當她打電話過去的時候,那邊答覆她的只有電話錄音。這麼多年,溫厚的家明從沒有這樣讓七月這樣困惑和懷疑過。突然七月的心裡有了陰鬱的預感。
她不斷地打電話過去。她想總有一天家明會來接這個電話。然後在一個深夜,她果然聽到電話那端家明低沉的聲音。他說,我是家明。
家明,你為什麼還不回家。七月問她。
七月,對不起。家明好像有點喝醉,口齒不清地含糊地說,再給我一段時間。一點點。一點點時間。
家明,你在說什麼。
再給我一點點時間吧,七月。家明好像要哭出來了。然後電話斷了。
七月在那裡愣了好一會。這個男人。她16歲的時候遇見他。她已經等了他8年了。而他。居然在答應結婚的前夕,提出來再給他時間。
她不能失去他。
七月當晚就向單位請了假,買了去西安的火車票。
七月,家明是有什麼事情了嗎。母親擔心地看著在收拾衣服的七月。
媽媽,我是要把家明帶回來。
七月上了火車。
火車整日整夜地在廣闊的田野上奔馳。
這是七月第一次出遠門。她一直都生活在自己的城市裡。唯一的一次是去上海看望安生。
可那也不遠。上海是附近的城市。一個人不需要離開自己家門,也未嘗不是一種幸福。
七月聽到車廂里天南地北的普通話聲音。她想,安生走了這麼遠又看到了什麼呢。就好像她爬到樹上看見的田野和小河。遠方的風景雖然美麗,卻都不是家園。
在上海的時候,安生喝醉了。哭叫著讓七月忘記她,不要再掛念她。她是想卸掉心裡最後一縷牽掛,獨自遠走嗎。
七月把臉靠在玻璃窗上,輕輕地哭了。
17歲的時候,是她在火車站送安生徹底離開了這個城市。她了解安生的孤獨和貧乏。可是她能分給安生什麼呢。她一直無法解開這個問題。
在晃動的黑暗的車廂里。不斷在七月的眼前閃過的,是一些記憶中的往事片段。
安生在陽光下的笑臉。她說,我們去操場看看吧。散發著刺鼻清香的樟樹。安生在風中綻開的如花的白裙。黑暗中安生動物般受傷的嗚咽。安生摔破的白色玉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