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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56:57 作者: 嚴歌苓
我在看著他。
現在我看著賀叔叔從小火車站走出來,顛動一下背上的被包。走過那片治風沙的泡桐林子,很幼的樹撐開肥大的嫩葉。他拄著木棍站住了,往那片黃乎乎的農宅看去,感覺自己再次給投生到一模一樣的天地之間。
第四部分 7.心理醫生在嗎(52)
他走進一個叫」大隊黨支部」的地方,又從那個地方走出來。最後走到一個鄰倚於瓜田的小屋。我叫它瓜棚。其實賀叔叔的工作不是看瓜,是在看瓜人手下打雜。瓜棚的小窗糊著紙,小火車站偶爾過火車,窗紙沙沙響。小火車站日夜有五六趟火車往來,只有兩趟在站上停一分鐘。一個乾癟的大爺往洞開的車窗里遞西瓜,瓜瓤龜裂,纖維像絮一樣。沒等車上的人付給他瓜錢,車已開出了站台。大爺給牽著跑了一截,看見煤渣子站台上走來的我。
我在一分鐘的小站上找東南西北。小站在我回家的路途上,我是順道來看我叔叔的。我這樣對領我往瓜田走的大爺說。我們碰見的每個人都知道」反黨老賀」。他們不知道其餘,只知道」反黨老賀」享過福,坐過臥車。
賀叔叔給叫出來。天色在瓜棚里早黑盡了。他低頭鑽出棚門,身上殘存著那個鑽的動作,就那樣看著我。太陽在沉澱中形成紫灰的煙。他想不出站在五步外的少女是誰。不記得認識一個十八歲的少女,黑皮膚,挽起的褲腳露出細長的小腿。他只記得一個十一歲的女孩,穿白泡泡紗露臂的裙子,連同一隻藤箱子一塊兒交到他手裡。女孩落到他手裡,整整一夜。而十八歲的少女,他不記得他認識。從那樣的十一歲該長成完全不同的十八歲:潔白的,為一切人一切事感到一絲羞恥。
記得很清楚。但我的記憶未必可靠。
賀叔叔說:這是誰呀?他聲音里已有笑聲了。
我說:是我。
我又說:大爺謝謝啦,我和我叔叔見著啦。
賀叔叔看我,多麼輕易地同老農人打交道,把他哄來,把他哄走。小時的一點點厭世,為著其他人和自己感到的那一點點羞恥,早沒啦。
只剩下她和他。
賀叔叔馬上用成年人對成年人的同謀聲氣問我:你爸爸知道你跑這兒來嗎?
我說,不知道。他到」五七」幹校一年,我媽媽沒他消息了。
」五七」幹校,你們可能會叫它集中營。幾十條人體躺在幾十條窄鋪上,一聲哨,全站立起來。然後走出去,一隊一隊,緩緩移向工場或田野。
進屋,兩人的寒暄,問我問他的情形,這個過程在我腦中一直是昏然一片。一片昏然的溫暖和感觸,原諒和慶幸。賀叔叔噙著淚,臉上是消瘦者深刻的笑容。他說他得去給我弄點水來喝。十分鐘之後,他捧著個粗瓷盆回來了,仿佛完成了一次成功的乞討,那樣笑。他把半盆水往我跟前的小桌上一蹾,說,喝點水吧,小伙子!
這是他真正認出了我,把我爸爸打他的那一耳摑子一筆勾銷了。真正認領了原來那個我。
第四部分 8.心理醫生在嗎(53)
我聽到」小伙子」,不知怎樣就站起來。站得陡然,小煤油燈伸一下火舌。不知怎樣伸出手去同賀叔叔握,在握到那個缺席的中指時,我頓時知道了那三年的獄中故事。我沒有把意外和驚恐喊出來。他看見我眼睛寒噤一下,像無意中觸著一個蟲子,或者以為摸著活東西,竟摸出是死的。
握了手,我哭起來。哭來得突然,無頭緒。我站在瓜棚中央,兩個小臂輪換抹淚,從頭到腳都在抽。我是為我爸爸哭,還是為賀叔叔哭,我怎麼會知道?有一點我現在是清楚的,那根沒了的中指,觸碰了我所有的激情。那樣的哭是要激情的。要足夠的荷爾蒙。
他就那麼看我哭,欣賞著。帶一點兒心愛。
沒有。他沒有干涉。讓它自生自息,不像美國的長輩,上來抱住你說:」沒關係,會好的。」他已經不能輕易碰一個少女,她十八歲。他連少女的頭髮都不碰。
我看著油燈說,賀叔叔,我代我爸爸跟你說對不起。
他擠出個笑容說,那是沒辦法的事,小伙子。
我不懂他的意思:是背叛已不可挽回,還是他不計較這背叛。
他又說,反正我和你爸爸這輩子都是莊稼人了,一輩子也串不上門兒了,沒啥對不起的。
我不懂他是否在說一報還一報。被打的人和打人的,也是一種緣分。
我接著自己的思路。說我爸爸在那之後的失常。說我為他所蒙的羞恥。我還說,賀叔叔,我不願你以為我老遠來是為我爸爸做說客。我爸爸在這件事上無情可講,他做絕了。
他打斷我說,不提了不提了。你來看看賀叔叔,就好。我對不起你爸也好,你爸對不起我也好,你都別管,你不能改變歷史。他忽然成了」人民日報」,說:歷史的誤會,只有歷史自己去解釋。
其實那種宏偉早早就被雕塑在他氣質里。
第四部分 9.心理醫生在嗎(54)
他拿出個西瓜,告訴我這裡種什麼不出什麼,西瓜倒能長得漂亮。他切開瓜,又把它均勻地切成細巧的牙牙兒。他真的瘦削,曾經淺淺的雙下巴已成了寬綽的皮膚並失了彈性。肩膀的銳角又出來了。像他初次來我家的樣子。肌肉都復活了,隨他動作,在他棕黑色發亮的皮膚下拱動。
他穿一條灰色短褲,長久沒洗了;腰間嫌松,被皮帶系出一些褶皺。上面是件發黃的背心,處處是小孔眼。我看見那孔眼中汗珠如蠶蛾般在咬噬著。缺水,這裡的人夏天都穿長久不洗被汗鹼蝕爛的衣服。
我們隔著煤油燈,面對面坐在木凳上。床是土坯壘起的,兩個墩子上架一塊舊門板。鋪張草蓆,靠里那頭堆著棉絮、棉襖、棉帽子,一個冬天都堆在那裡。
他問,我答。說我去插隊的事。他問離家多遠,我說從這瓜棚往東南走兩百多里,沿鐵路線,就是我們的集體戶。他說:集體戶?我說,二十多個同學,我們把一個土地廟改成男女宿舍,輪班劈柴、擔水、燒飯,還種地。
他笑笑說,我們這裡本該有七八個學生來,結果只來了一個,太窮了。
又成我問,他答。他告訴我他的生活是好的,大致是好的。有許多我和我爸爸想像不到的快樂。肚子癟時,走二十里路到公社食堂去買一斤饅頭,一路吃回來,留一個給看瓜大爺的重孫。那個快樂!不是快樂,是幸福。
我笑起來,說我知道那幸福的饅頭。
他也笑,說他看出我是個嚼過麥芽的小莊稼漢。
一時間我真的是快樂得很。那種我爸爸和我要使勁忍受的不適,那種人和人之間的千差萬錯的啞謎----源於它的極度不適,沒有了。我們都在說最基本、最簡單的話,那些沒有弦外之音的簡單語言。我知道他的快樂是真實的。他本來屬於這快樂。他那快樂的乞討童年,和快樂的中年流放,會合於一個點----他的故鄉。他誤入歧途的那一段,在城市和名望地位中兜了那麼大一個彎子,還是回來了。那兜出去的二十年是無必要的,是誤會。現在這個中年英俊農夫的快樂,與那個說快板的小乞兒的快樂,連接上了。這看上去很苦的快樂讓我看到它的和諧和完整。那麼他在兜出大彎子時所經受的,必定也是極度的不適。原來他在名望和萬人崇拜中也必須忍受不適。他此刻快樂得真切,向我反映了他或許更大程度地忍受了不適,在我爸爸忍受的同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