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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56:57 作者: 嚴歌苓
第四部分 4.心理醫生在嗎(49)
在送我和我媽媽出門的時候,賀叔叔的手拍拍我的肩。我用力一躲。他的眼睛問出些許關切來,我還是冰涼著。不適已需要全力忍受。我父親忍受的,還有祖父的,我都背負著。我必須全副精力讓我扭歪的雙腳忍受著我的和一切人的淡淡的無恥。那無恥不是我們的過錯,是我們的天性。
沒有,我爸爸的名字沒被添加進去。
只有一個妥協:在後記中賀叔叔加了一行字,說他一生一世將感激我爸爸。
不好。不過謝謝你。你好嗎?
是啊,我看見你怎樣忙了。天氣陰暗了這麼多天,當然來看你的人就多了。排在我後面的那個小男孩已經等在候診室了。
他叫羅傑?
三年了?從很小就來你這兒?
在我看?他缺乏優越感。少年人認為天下成年人都愚蠢的那種優越感。他的頭髮是三十年代的,在額頭上拱一個彎,這樣。他媽媽一定保留了好萊塢三十年代男明星的不少照片。
我已經上癮了。你借的藥典?
舒茨也這麼說。他也借了一部藥典,把我用的所有催眠藥都查過。
有一些片刻。
另一些片刻我是遙遠的。大部分時間我是遙遠的,在我四十五歲的中文個性里,心情帶點兒微妙細膩的紊亂,把什麼都停留在不加理喻的感覺里。或許衰弱,或許太成熟。不像我的英文個性,可以那麼無辜。可以以那樣的無辜去直言性愛和兇殺,可以向他明說:你在挑逗我、你在騷擾我。那種無辜使我本人永遠不直接對我的表達負責任。我本人,是我的中文人格。就這樣分裂開,又這樣攏合一處。比方,我可以用英文和舒茨談小說中的性描寫,毫無閃爍。我可以用英語清楚地說:我厭惡那天晚上。對於年僅十八歲的這個語言,我有所依仗。仗勢。這語言只有十八歲,它當然無忌後果,它當然冒犯,唐突,不圓滑。我沒有對舒茨說出:我厭惡,是因為忽然一下子,中文的我出現了。那成熟圓滑的母語,使我什麼也不說了。一切都遙遠了,帶一點兒可以原諒的無恥。
不必說。仿佛四十五歲的母語制止了它孩子的莽撞。我的母語沉靜而憂悒,啞然中含著寬而深的吐納。
是在學校的自助餐廳。我一語不發地坐在舒茨對面。
音樂如一間打鐵鋪子。
第四部分 5.心理醫生在嗎(50)
還有電影,在牆上。聲音和光重重擊在你的皮膚上。
教授一頭濃密的白髮勁草一樣,在聲和光的搖撼之中挺住。他兩眼正藍。
賀叔叔和他實在沒有相像的地方,除了一頭濃密的白髮,很早白了頭,我十八歲。
舒茨教授簡直就是活著的、行動的一堆學問;賀叔叔的天賦是原始的,那種未經提煉的、生的才情。教授卻能夠成為各種嫻熟的學者,治學上他有無限可塑性。但他不會是任何學術的開創者。
想說明什麼?我想說明----我從來不拿這兩人比較,是你在引導我比較。
這樣:我們坐在自助餐廳牆根上的一張桌旁,年輕人們吐出的煙在聲和光中浮起一層湛青色。就這樣:我和他都不敢再糟蹋了,也沒什麼可糟蹋了。都不喝濃咖啡、不抽菸、不玩好玩的東西。我們不像周圍的抽菸者那樣優越。
在和舒茨相處時,我不時為自己的年輕感到優越。他常有的那個笑,是原諒我語言的年輕、簡單、衝撞。他愛憐這種稚拙,是摻一點兒男性成熟的謙恭的慣性使然。這個時候,我感到優越。其他時候他感覺優越於我。地位、名望、收入。他讓自己的優越感始終縈繞在心情上,絕不去識破它。他偶爾也識破:系裡的年輕男教師們那麼自然地同我調侃;自然、鬆懈地,在走廊里攔住彼此,隱喻地玩笑,然後分頭走開,揮手說」回見!」教授舒茨這時刻看見了實質:我暗藏的優越。客觀的一份不必張揚的優越感,因為年輕他二十歲。出於優越感而對他讓步。
我坐在地邊的瓜棚中沒有為自己十八歲的豆蔻年華感到優越,他頭髮白了多半,比種瓜老農更卑微。十八歲的我與他的對比懸殊,都沒讓我感到優越於他。我對他的憔悴和早生白髮沒有憐憫。因為我不是二者間的優越者。
你可以說年輕人在成熟的人面前,愚蠢可笑,說他們不知天高地厚,你得承認他們畢竟優越。優越讓他們膽敢愚蠢,愚蠢得起,可笑得起。在我的學生狂妄時我想,他們真狂妄得起啊。我擬試題,決定正確與錯誤然後給他們分數,支配他們的獎學金。所有的都不能阻止他們在我面前狂妄。他們把優勢讓給我,絕大多數時候,但那是他們在謙讓我。沒有他們的謙讓,我的講師做不下去。沒有他們把優勢好好隱藏起來,舒茨和我就無法堅持一種權威和秩序。我們賴於他們的仁慈而存在。
所以我們一定要說他們不成熟、愚蠢。
舒茨在我把完整的修改稿隨意放在桌面上時,一陣衰竭似的,從椅子上略往下一陷。我說,完成了。是件重要的事,但不是了不起的事。這樣的事我還做得起幾件,或幾十件,隨意跟他講到我在其中的增補;那段中國抗戰時期的說唱文學,其中一個作者叫賀一騎。
教授看著我,講英文的我手勢很大。
第四部分 6.心理醫生在嗎(51)
我說,你讀的時候,可以把不同意的地方寫在稿面上。
他說那怎麼行呢?該尊重合著者,雖然資歷淺,年輕。老師也不該在學生稿面上改錯。
我笑,說:改了的又不一定是錯!你改吧,我不在乎。電腦里有完整的稿子。
他說:我恨那種人----不拿下屬當回事。痛恨。
我笑,你用那麼大個詞」痛恨」。他痛恨所有僅僅由於年輕而優越的人。他痛恨這優越感發作時對老年人生出的特有的寬容。不認真的,大而化之的,淺淺敷衍,寬容的微笑中含著一個鬼臉。就是我剛才的笑,他痛恨。
我從來沒有在他面前有過那種笑容,之前,之後,都沒有。至少我沒意識到。在我們都最落魄的時候,我誠懇地走到他的瓜棚前。一直想到要去,卻是一念之差中成行了。
挨了我爸爸一記耳光之後,他坐了三年正式監獄。我爸爸那記耳光造成了他處境的奇怪惡化。所有的控訴在那之前都是虛設,而我爸爸的舉動使人看到憤怒有它真正的資格。出獄時他少了一根手指,額角一塊傷疤潛入髮際。他回到他母親打槐花的地帶。他落生的那個村早就沉入一場非常生態的淹沒中。三年大饑荒,村舍空了,窗門過往著黑洞洞的風。他跨著麥克·傑克遜的月球步伐,失重地遙遙朝它走。
逃荒的人多半沒回來,或變成城裡的浮游生物,或客死在郊外路上。賀叔叔和某個逃奔出去的人對換了一個位置,漂浮歸來。他背著一個棉被包袱,還像軍人打的被包一樣方正,拄著根木棍回到這裡。他很瘦,很瘦。是他自己要求回到老家去接受看管,改造的。他要求得非常暴烈,得到了同意。適逢造反派奪了省委的權,改叫」革命委員會」,與」軍管會」一同主宰皇天后土,他們想到賀叔叔母親曾經討飯的地方,也就是賀叔叔參加八路軍的地方。那地方窮得著名。著名的鹽鹼地,著名的乞丐。那地方比哪個地方都能讓著名的賀一騎脫胎換骨地改造,吃苦是可以盡他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