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頁

2023-09-26 14:56:57 作者: 嚴歌苓
    賀叔叔回來的時候我正提著他的暖瓶下樓去打開水。在樓梯拐角碰見了他。我坐在樓梯的木扶欄上,兩條腿掛在一側,一隻手提個大暖瓶,另一隻手把持平衡。你看,我們就那樣長大的,隨處可以冒險和娛樂。賀叔叔兩手背在身後,一隻腳跨兩格樓梯,嗔怒帶笑地看著我的本事。他讓我拎開水回來時別做笨蛋,給開水燙了腳。我點著頭,上下門牙小心地銜著兩分錢的邊沿。他沒問我是不是跟我爸爸一塊兒來的;他斷定是的。進門看到在他客廳里坐得如閨秀一般矜持的我母親,他肯定吃一驚。我媽媽從來沒去過他的住處。我媽媽和他是非常熟的那種生人。沒有我爸爸,他們之間的熟識會頃刻不算數。賀叔叔肯定在一進門就意識到事情不簡單了:我媽媽一看就是武裝好了,從內到外。

    我拎著一暖瓶開水回來時,兩個人同時向我笑:可把他們從艱辛的閒聊中救了出來。我媽媽起身,找到兩個乾淨杯子,又輕聲討得賀叔叔的口頭嚮導,找出茶葉筒、杯墊子,她旋來轉去,為使那裙子不時怒放一下。我來了,她開始勇敢地施展自己。

    賀叔叔突然和我對視一眼。他,和十歲的我。

    沒有。

    那是下一年的暑假,他帶我上火車。那件事還沒形成。它正在形成。我在逐步形成那個十一歲的女孩,在此時此刻,什麼都在從這螞蚱女孩向那略微圓潤的少女形成。與賀叔叔,我們一向有個默契。

    他馬上明白了:我並不知道我媽媽在這裡轉些什麼。我也同他一樣急速地在猜這個女人的動機。

    再沒什麼可迴旋的,我媽媽把我拉到她膝蓋邊,坐下,把我的頭擺置在她肩膀上。我要掙脫這個僵硬的母女造型,她暗中一發狠,揪緊我。

    這一切賀叔叔都看在眼裡。後來我十八歲那年,和他單獨在他的瓜棚里,我們一一核實過註冊進記憶中的場景動作。他在瓜棚里告訴我,他看我母親那樣無援,拿我來遮擋。

    第四部分 2.心理醫生在嗎(47)

    我媽媽把我硬做成長輩膝前的小女孩,不管事實多不符:我早已超越了那個年齡。我媽媽的嘴巴在我腦袋上方開啟,說,賀書記,我們想求你個事,要是方便的話,你能不能跟出版社打個招呼,把她爸爸的名字加上去?

    我聽著我媽媽的聲音,甜酒釀一樣。

    賀叔叔的臉孔稍稍一偏,把理解力集中在一隻耳朵上。

    我媽媽拉緊我,她的嗓音和吐字從我腦後進入,穿透了我再出來;她藏在我身內,拿我講她的話演她的動作。她又說,就是----那本長篇小說。要是你跟出版社說一聲,就把她爸爸的名字添上去了吧?

    賀叔叔靠回到皮椅的後背上,嘴角開始發緊,向下撇。眼光移到一邊,移到我媽媽看不見他眼睛的地方。他說,你是說我那部三部曲?

    我媽媽說,她爸爸寫它寫得犯十二指腸潰瘍了。有時候吃了飯痛得太兇,直出黃汗!夜裡給痛鬧醒,要連夜熬薑茶!他在外面嘻哈沒事,只有家裡人曉得他。你問問他女兒!

    她把我往前一送,又拉回來。我當時只明白她在誇大爸爸的病,長大後才意識到她無賴式的苦肉計腔調。她把我爸爸的臉丟得很乾淨。把我爸爸辛辛苦苦積攢在人們印象里的清高、對名利的傲視一記全毀光。把我爸爸的瀟灑全剝下來。

    我掙扎回頭,看見她輕淡施粉的臉紅潤細膩,臉蛋上一邊掛一顆淚珠。她把我臉擰轉回去,不准許我看見她撒謊時的艷麗容顏,但她需要我的依偎,需要孤兒寡母的造型。

    賀叔叔向下撇的兩個嘴角使他看起來有些凶。兩個酒窩在他頰上時深時淺地浮動,眼睛還是我們無法找見的。他說,這不行,生病不行啊。

    我媽媽馬上請賀書記放心,她會督促他看病服藥。

    賀叔叔馬上又說:一定要吃藥。好藥我想法給弄來。

    我媽媽眼看主題漸漸跑了,又把我往胸前摟摟,說,她爸爸病的樣子她都看見了,她不願意她爸整天弓個背在那裡寫啊寫啊。她知道是賀叔叔要她爸爸寫的,就不做聲了……

    整個情形讓我媽媽弄得不成話了。連我的自尊和體面她也不要了。我成了什麼?現在我一遍遍回想:我成了一年後在上海火車站見到的那個乞婦懷裡的嬰孩。我媽媽是那個露著一個乳房的乞婦。

    第四部分 3.心理醫生在嗎(48)

    她還沒完。她請求賀書記看在孩子的面上,把她父親的名字填到書皮兒上去。算作第二名作者,或算個執筆者。她說劇團演戲也是A、B角兒,觀眾買的都是A角的票,B角的名字寫上去沒用的,觀眾橫豎是看不見它,就是照顧照顧B角的心情。不然B角也背幾百句台詞,也排演幾個月,暗地下的工夫比A角還大。對鏡子琢磨表情,創造手勢,幾百遍地運眼神,也是哭也是笑,跟瘋子一樣,心情應該照顧照顧。

    我媽媽說著就笑起來,賀叔叔也笑。

    賀叔叔笑完了說,這和劇團可不一樣。

    我媽媽又笑,說當然她曉得不一樣。她掏出手絹,擦去前一刻的悲傷弄出的眼淚。

    賀叔叔說,稿費可以再增加一部分,添個名字這事不好辦。你該知道,印出來的東西就是麥面蒸成了餑餑,改不了樣兒了。

    我媽媽很內行地說,那就下一版的時候改吧。就跟出版社說,上回漏掉一個作者的名字。

    賀叔叔翻一翻嘴唇,說我媽媽該早讓我爸爸來說明白此番意思。

    我媽媽說,他沒有此番意思;他不知道我和孩子在你這兒求情。下一版吧,賀書記,你看怎樣啊?

    賀叔叔又把眼睛看到我們無法進入的空虛中。許久。他沒法再正眼看這對母女行乞,就像一年之後在火車站;他別過臉一眼也不去瞧那個袒露半個胸脯的年輕乞婦。

    我低下頭。

    我難受得直要哭出來,突然看見我自己的一對腳也是以兩個外側著地。什麼時候有了和我爸爸一模一樣的姿態?在這個渾身不適、需要極度忍耐的時刻,我爸爸的姿態出現在我的身上了。我在替我爸爸忍受。我在忍受他的手足無措,忍受他感到的這個空間中淡淡的無恥,忍受每一個人的難為情,忍受每一個人此刻的不得當、不對勁兒。原來我爸爸這樣站著,是忍受。他這樣站立,讓腳的不適,輕微曲扭來分走一部分壓力,那不得當、那難為情所造成的壓力。他原來有那麼多時候需要全力屏住,去忍受。他自身的,以及他人的淡淡的無恥。

    那一瞬間,我明白了我父親。看上去那麼渾然一個人,卻沒有一刻不體味到人和人之間的這種不適狀態。這種微妙的勾結,永遠不會從友情中被除淨。他原來不是個寬厚泰然的人,他敏感至極,精神上永久帶一絲病痛,他必須擰著雙腳去支撐和承受。那外在的官能不適使他分神,平衡了他內在的不適。我的爸爸,他怎麼能在那樣永久的忍受中活下去?

    我媽媽沒有察覺任何。沒有感覺到我在那麼痛苦的忍受中。賀叔叔卻感覺到了,他可能瞟了兩眼我麻木空白的臉。他說他答應為我媽媽的這場走訪保密。說他會考慮她的請求。他被同情心震懾,像一年後在那女乞丐面前,顯得無力,同時在隱約厭惡著什麼。我媽媽起身,仍拖住我不放,逼我說謝謝賀叔叔。我毫無感覺我說了什麼。冰涼地貼在我媽媽懷前,如那個緘默的嬰孩,成了母親行乞的道具。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