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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56:57 作者: 嚴歌苓
記憶像潮水一樣退去。
有一點盼望:他忘了東西,帽子、手套,或者公文夾,回來取。我可以好好告訴他。我那個英文的性格已附著在我身上,我有了做一個成年人的能力。我可以告訴他一、二、三、四,我的損傷究竟在哪裡。
地上是那封推薦信,是我撕的,這回。破壞東西也是心理退化。弗洛伊德列了上百種心理退化的症狀,還有迷信和看恐怖故事。
」文化大革命」是幾億人一同乾的,砸碎這裡那裡,你打我我打你,聽、視、製造恐怖故事,仿佛是整個民族向幼稚退化。就像希特勒,政治生涯中的每一分鐘,都充滿嚴重的心理退化,凡事都拒絕成年人所應具有的能力。整個戰爭,屠殺是因為幾個人的嚴重心理退化。這樣的結論令人好受些。
不要審判他,醫治他。
醫治從哪裡下手?這般遼闊的退化。
情願它是退化:大標語,破」四舊」,迫害,人人都帶有攻擊性。不投身到集體的恐怖中去,是沒有安全感的,退化最終是尋求安全感。把別人致傷、致死,只不過是為了一點安全感。突然跳起來,摑人一個耳光,僅僅是為那點安全感,紅旗的海洋里,沉浮的原來都是些不安全的心。
你全用筆錄下了?
還有十分鐘,我今天早些走,因為我不記得我出來的時候有沒有鎖門。
留步吧。謝謝。再見。
我收到了你的聖誕卡,謝謝!
真抱歉,我忙得連上街買卡的時間也沒有。怎麼也該給我爸爸、媽媽寄一張卡。
謝謝。她還好,比我父親穩定多了。他們離婚之後倒是我母親漸漸穩定下來了。
我沒告訴你嗎?他們離婚有十四年了。
我媽媽,她是個可愛的女人,比我起碼天真十五歲。
第三部分 12.心理醫生在嗎(42)
她演歌劇,後來調到圖書館工作。後來又到文化館工作。她從事的這些工作都沒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跡。她是個很原色的人,也很直覺。
很快就發覺了變化。像你一樣。我媽媽把時間、地點推算出來,問我:暑假裡你在上海怎麼了?
你問我:在十一歲到十二歲之間,什麼事發生在你身上了?
其實我絲毫變化也沒有。
一天晚上她躺到我床上來。同我並排躺著,問我這個那個,但她問的絕不止那些,絕不是那些。她知道有什麼事發生了。
我馬上不願她的身體挨著我。我說我困死了,別擠我,蚊子該進帳子裡了。她開始用一種我兩三歲時的語態和我說話,哄逗我,反過來也讓我哄逗她。她暖洋洋的呼吸吹在我耳朵上,後頸上。她的目光也熱乎乎的在我背上;順著我側臥的肩膀、腰,明顯聳起的髖部直打量下來。髖骨已向廣度擴展開來,之間的容納在豐厚。表面無變化的腔內,一切都在甦醒。
她問:我請賀叔叔在火車上照顧你,要他督促你洗腳,他督促你了嗎?
我用粗嗓門說:那麼大個人要別人照顧什麼呀?
她對這份伴隨發育期同來的粗魯一向不一般見識,但這晚上她敏感起來,指出:從上海回來的我變得頂撞、野蠻。她並不厲聲,邊理著我的辮子邊嘆息。聲音稚嫩,柔懦,令人不忍。她嘟起嘴唇,像兩三歲的我那樣憤怒地說,你知道媽媽就只有你一條命根子啊,你爸爸外面有女人的。
那個時候,沒有。是她的臆想。
真奇怪她居然能同那份猜疑,那塊劇痛的心病一塊活了那麼多年。直活到許多年後,我爸爸真的遇上了個女人。對於我爸爸愛著另一個女人這樁事,她從多年前就有把握了。一直在空口無憑地怨怪,哭鬧,詛咒那個直到十幾年後才出現在爸爸命運中的女子。
在媽媽懼怕得不可終日的時候,那個女子還是一份完全無形無影的存在。她和我們的存在毫不相干,也沒有相干的最微小的可能性。她還在念她的大學,打她的籃球;她是個遠遠沒有開始存在的情人和情敵。就像許多年前,我對父母,是尚未開始存在的女兒,而媽媽卻因了那女子必定要開始存在而折磨我爸爸。主要折磨她自己。她的直覺太好了,她自己也沒辦法。只得由它折磨她,折磨我們大家。
淺藍色的尼龍紗帳里,我媽媽對我講著她對我的理解。提到一些小說的名字,它們讓女孩子們上當。我面朝牆壁,伏臥,整個腹部被壓在席上,她講她的。她可以一連幾小時對著我獨白,我可以什麼也聽不見。直到她流淚,我才說:我不是在聽嘛!
第三部分 13.心理醫生在嗎(43)
聽見我爸爸拖鞋踢踏踢踏地從外面回來了。他剛打完一局橋牌。最不怕老婆的一個人都回家了,我爸爸才回來。她抓緊時間結束這場說教。她說,男人是很莫名其妙的。結束語總是這句,像是真知灼見,含有權威。
她從來沒有機會去經歷普遍意義上的男人。二十歲嫁給我父親,此後便上了衛星運行軌道。她檢查我爸爸的文章,看是否有」右傾」、」消極」情緒。若有,她就在替他寄稿之前偷偷換掉一些詞,或刪掉一些句子。常常在郵局那結了一層頗厚的糨糊趼的桌上,拿著那根拴在繩子上的公用蘸水鋼筆,在爸爸的稿紙上推敲字句。文章發表後,爸爸總把文章讀許多遍,總覺得丟失了東西。有時媽媽手腳動大了,爸爸就罵主編或編輯部,說最有精神的句子給這些人貪污了。他衝動得要去大門口的傳達室打電話,請他們把他的名字一塊刪掉,這樣的文章不配他的名字。媽媽在這種時候總是一面攔阻他一面溫存地搖頭,半閉眼帘,食指豎在翹起的嘴唇上,仿佛在告誡一個稍年長的孩子,別吵醒搖籃里的最年幼者。爸爸真的會壓低嗓音,放輕手腳。媽媽一句話不說,一直保持那個啞劇手勢,直到我爸爸在某把椅子上沉靜下來。
她那個優美的啞劇動作一直留在我幼年的記憶里。似乎總有那麼一分稀薄的睡眠籠罩著我們;就在近旁或無所不在,那個好不容易入睡的病嬰,巨大而不可親地躺在我們的生活中,絕不能驚醒它的因病痛而生的乖戾。媽媽看著我們的眼光,那樣溫存和壓抑,讓我們在那無邊際的脆弱睡眠上如履薄冰。
我媽媽放心了。她無聲一笑。這時候的笑是最嫵媚的。走到我爸爸的背後,雙手順理他狂卷的頭髮。像一個小女孩頗有興致地玩耍雜碎的毛線。她說:我看同你的原稿沒太大區別呀。
我爸爸說,對於語言趣味低下的人,反正沒區別。狗皮襪子,反正一樣。
媽媽從來不在乎爸爸對」趣味低下」的暗示。從來不覺得失面子:爸爸把頭一再從她手指下移開,厭煩得要爆炸了。還得說教下去:好賴你的文章發表了,讓人看見你還在這兒,沒給送到什麼地方打礦石去。改幾個字有什麼呀,把我們家的戶口改到北大荒去,你隨便寫得多高級,還有人登嗎?
我爸爸坐在那裡,喘息從粗到細,慢慢變長變深,變得像入睡那樣均勻而帶著微微的鼻鼾。賀叔叔到達之前,他一次次從政治傾覆邊緣無恙回歸,無功無過,無形無嗅地消磨年華和才智。一直到他寫出那篇八千字的雜文《兒不嫌母醜》。他徒步把文章送到省報,兩天後又去一趟,如同舊時信差,坐在主編室外,把校樣等到手。一個標點都不妥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