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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56:57 作者: 嚴歌苓
    電梯裡走出推車的清潔工。車輪子轟轟地碾過地毯,小伙子哼著永遠的墨西哥小夜曲,向舒茨教授和我道晚安。

    我和他都忘了按鍵鈕,電梯一直下行,到地下室去了。這個一百多年歷史的學校有個一百多年前的地下室,很少有人知道它。門打開得特別慢,這樣」刷----」一下。我們都不說話了:電梯門外是個昏暗迷亂的巨大場地,堆著許多年許多年的垃圾,層層疊疊的殘疾課椅。我們都沒想到這幢樓會有如此的底部。好半天我倆才想起按鍵鈕,讓電梯載我們回升。

    如果時間到了請打斷我。

    已經過了?

    你太體諒了。

    好的,我一定。

    差點忘記----你讓我記下的心裡閃過的念頭。不全。我畫得很糟。

    第三部分 4.心理醫生在嗎(34)

    我是你今天最後一個訪者嗎?

    我得告訴你這件事了,它是我父親、賀叔叔、我、我母親,我們生活中標著最醒目記號的事。就是那個耳光。我或許已經提到過,或許沒有。

    我印象中,我父親和賀叔叔是誰也離不開誰的朋友。離不開是他們友情的根本。比」好」、」親密」要深沉得多,類似生物概念的相互寄生。從達爾文進化論派的心理學觀點來看,人和一切生物間的依存關係,是相互的開發利用,相互投資,一切生命間被視為價值的,是可開發可投資的潛能。友情和愛情,都是以開發和投資為主導的。

    你們都知道中國內地1966年到1976發生了什麼,」文化大革命」。前面要加上」史無前例」、」無產階級」。沒有目睹的人想像它是個巨型卡通片,億萬人的動作、行走、揮拳頭都特徵化得成了卡通,滑稽的快,缺乏來由和邏輯。

    既然你們大致了解」文革」中的中國人幹了些什麼,我就不多介紹。只摘取那十年中的一兩個細部,給你看----是個傍晚,很好的一個傍晚。初夏的風哆嗦著白楊葉片。批鬥會的標語從一棵楊樹牽到另一棵楊樹上,組成一個牌樓狀。賀一騎三個字被縛在紅色歪斜的十字架上。場景就是這樣。

    指控太多了。其中之一是」反動作家」。

    批判會場是木板搭成的臨時舞台,沒人可斗時它也不荒著,十五六歲或五六十歲的紅衛兵在上面唱歌、跳舞。

    這樣一個舞台。這樣高高架在」藝術家協會」紅磚大樓的門口。賀叔叔胸前垂吊著有他名字的木牌,長久地鞠躬。被他領導過的藝術家們一個個上台去,朗讀講稿,不斷伸出食指,指向舞台中央的賀叔叔。賀叔叔仍是他幾年前在朗誦會上的那身海軍藍,紐扣丟了兩顆,前襟被鼻子流出的血塗黑一片。乾淨筆直的頭路沒了。

    一半留髮,一半剃禿。外形不美,心理上十倍的不美。

    我也是一名觀眾。常常是觀眾。看歌舞,看演說,看人兌換毛主席像章。飛機製造廠停工,有足夠的鋁去鑄像章,越鑄越大,大得可以做一面盾牌。我現在看著賀叔叔僅剩的頭髮被人扯住,面容被扯成了一個陌生者,他忽然看見了觀眾中的十五歲少女。是我。他不知道這少女該不該來觀看。他還想對她笑一下,表示他並不和人們一般見識。不那麼大不了。他沒能做到,給我看到的是那滿腹委屈滿心屈辱。他沒看見我爸爸,右手深插在外套口袋裡。那隻手捏著兜里掖藏的幾頁批判稿,像當年賀叔叔的手撫摸著我爸爸替他寫的小說,橫豎拔不出來。不少作家都」造反」了,花白頭髮,肚子微腆,臂上套著紅衛兵袖章。他們爬上舞台,如京劇中老生那樣抖抖的指頭將賀一騎數落著。

    許多崇拜賀一騎的讀者們特地趕來,從遠郊來的人自行車上蒙一層厚塵如出土文物。崇拜者們聆聽一個個默默無聞的作家念批判稿。賀一騎也好,作家們也好,從此都卸了妝。如此地當著大庭廣眾,在舞台上隆重地一點一點地卸妝。

    第三部分 5.心理醫生在嗎(35)

    我爸爸和所有造了反的作家、美術家、音樂家站在一堆,也戴紅袖章,卻不好好地戴到位置上,讓它耷拉到袖管口。我講過我爸爸一向的裝束:料子是祖母遺留的,設計是他自己的。總是與他存在的時間、空間有一點差錯。已經不倫不類,再加一個位置不對的造反派紅袖章。他既不願意放棄個性建樹,印象的製造,又企圖同化於集體。我爸爸,看看他那副樣子,面色蒼白,神經質地眨著眼。

    崇拜者們聽懂了一件事:每個人控訴的內容,都包含這個事實,賀一騎從來沒在稿紙上連續爬過四十分鐘。除了《紫槐》,他從來沒有動筆寫過任何作品。他們說,賀一騎,你奴役別人;你從一開始就相上了一個軟弱而有天資的人;讓他替你寫了八十九萬字!

    我爸爸的臉突然紅得可怕。他出了人群,上了舞台。右手還那樣,深插在外套口袋裡,像賀叔叔一樣,按在隨時會響的武器上,我看著這張酒醉似的紅臉。有這麼一張臉必定要出事了。我想走開,不想知道將會出什麼事。我見我爸爸踏上木梯階,根本沒感覺到自己踩空一步。他步伐的連貫性和手腳的協調性都出現了梗阻與變態。笨拙而難堪,加上袖口上完全不合宜的紅袖章,我父親那麼嚴肅冷峻地在開大家一個玩笑。他走到賀叔叔旁邊。

    走得太近了,好像要劫法場。他的右手有拔出批判稿的動勢。也許他寫得不那麼惡意十足,寫得生動些,有趣些,不只是充滿不得志者的正義和倒算。可是太近了,離賀叔叔微微發胖的身軀已不到一步。

    賀叔叔這才意識到誰來了。他向爸爸轉過臉。有幾個月了,他們彼此分離,此情此景的相見,他有點戰亂中相逢的悲喜交集。就在他與爸爸照面的剎那,我爸爸的右手拔出來了,竟是空的。那隻手從口袋的底部出發,從它自己也不能預估的暗地發動,它漸漸成形了一個動作,一個被叫做」摑耳光」的動作。我爸爸、賀叔叔以及所有的人同時明白這個動作的意義。在它的釀成和發生之前,我爸爸和賀叔叔以及台下上千人一樣不知何所期。那耳光之脆,之狠,之漂亮。

    因為這隻手出發前的目的地並不明確,在完成旅程後,它頓時驚覺地回顧。我爸爸的整個意識開始回顧。

    他從來沒有打過人。恨暴力,恨人與人、動物與動物肉體間的暴烈接觸。認為沒有比它更低級的交流。

    沒有,人們一時靜靜地,反應斷在那兒。

    賀叔叔在這突如其來的打擊中頭偏了一下。像是看著那一巴掌打在別的人或別的物體上。過了一會兒他才逐漸弄清,被打的客體正是他自己。又過一會兒,他才抬手去摸被摑的那塊面頰。他不是因為被摑痛,被摑出火灼般五根指痕而去摸。摸,是想摸出邏輯、頭緒來。他想摸摸看,是否真有一個耳摑子存留在那裡;不管他會不會忘卻和原諒,它都永遠存留在那裡。不摸,他絕對不相信它會從他最信賴最不可分離的朋友那兒來。

    第三部分 6.心理醫生在嗎(36)

    到現在我還清清楚楚地記得賀叔叔那雙眼睛,那裡面有一點點天真,來自自信的天真。它們就那樣看著我爸爸,像是說:你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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