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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56:57 作者: 嚴歌苓
」文化大革命」。
不止了,是三十年前了。
是,叫紅衛兵。
不是壞人,就是和我當時的年齡相仿的孩子。有的稍大些,二十來歲。
參加過,後來退出了。我發現一篇很長的批評文章一共才用了七百多個字,就退出了。重複性太高,多枯燥。
離開火車站以後,我沒有再見賀叔叔,直到秋天。他還是照原樣揉揉我的頭髮。我們還像原先那樣親熟。整個的來往中,卻有了一截省略。
我從來不能確定那一夜存在過。
第三部分 1.心理醫生在嗎(31)
他想必是把那些都擺設好了,在快入夜的時候,說他有三五句話必須和我談。我們都被系裡那架愚蠢的老複印機延誤到那個鐘點。十一點,四百頁書稿訂成冊。就是他和我合作了兩年的那本書,《中國當代文學語言的非流通性》。
沒有告訴過你嗎?
沒關係,你需要記的事太多了。
在專注於這本書寫作的時間內,我和舒茨成了我倆私人關係的局外人。他不甘心這樣,有時我也不甘心。
我也不甘心。不明白為什麼。我以為最希望的就是這樣相安無事,偶然約會,許多事情不去深究。這好像應該是七十歲的男人和四十五歲的女人之間最明智的關係。你知道他妻子還在挽救他們的婚姻。有次來了個中國運動員的參觀訪問團,酒會上挽臂走進來的老夫婦,就是舒茨和他妻子。我立刻喜歡上了這個盤起灰色髮辮的女人。她有著和丈夫一模一樣的顧盼和微笑,一模一樣的端盤子、持餐具的手勢,完全相仿的方式扮個鬼臉。她同舒茨被同一種生態環境演化,成了絕好的一副對稱體。長久的廝磨和摸索,兩副天性如七巧板那樣一點點淘汰誤差,一點點拼對如整體。非得怎樣甘願被埋沒的女子,才能與她的男人形成如此的唱和。她給所有人留下的最好的印象,是她不企圖留任何印象。她是淡雅的一份,可有可無,卻在舒茨忘了的事情上都能給予精確補救。她輕快抹去舒茨落下的一片菜葉,拾起他扔的不是地方的一隻紙杯,替他換一塊乾淨餐巾,自如與協調,幾乎像是舒茨在自我糾正。他們完全不知道那種滑稽的一體性。
舒茨和她去婚姻調解處,已有一年了。
一個女人已經溶解在他生命里,他怎麼會不寂寞?好的婚姻都寂寞。達爾文的婚姻也是寂寞的。寂寞在達爾文那裡,是甜美的。在舒茨那裡,也一直甜美,直到一天他決定它是苦的。
對,是我出現的那一天。他這樣說的。
我們的面談延長了三小時,就是那一天。
我對他,相當好感。兩個星期後,他第一次請我吃午飯,後來是晚飯。後來晚飯桌上有了蠟燭。燭光使我們的臉容和神態意味深長起來。
不愛他。但這份不愛不是時時刻刻很清楚。
第三部分 2.心理醫生在嗎(32)
我不甘心不愛。偶然地,我會刺激一種親密的可能性。常在他接受」我們不相愛」這個現實時,我對他忽然愛戀起來。
這樣:我們裝訂完了三十本書稿。忘了告訴你,這是他的辦公室,窗外有湖,湖上來的風帶形狀帶稜角地打在玻璃上。白天,他電腦擱置的角度使他眼睛的餘光能納入一點湖色;或者說,湖色太亮時,便會入侵他的眼睛。寫字檯很大,拐個彎,是系主任該有的那種凌駕之勢。它的對面有兩個沙發,給來談自己各種麻煩的系裡的教授坐的,還有我這類助教。茶几上放了一塊幹了的三明治,給兩排牙齒軋成一個凹形,如同牙醫拓下的牙齒模型。清掃工推著車,一層樓一層樓地逼近。舒茨拿出酒來。
我說:真驚訝,你還有酒!
舒茨天真地笑了,說學校只是處處貼」不許抽菸」的警語。他說不僅準備了酒,他還去理了發。
我欠起身,去跟他碰一下杯子。祝我們的合作將有個成果。他誤認為我話裡有話,眼睛中的灰色變得湛藍。我看著他年輕起來的臉,皺紋和白髮都成了一種偽裝。他晃著酒杯,深紅液體一圈圈上升,就要從杯沿出來了,他停住,鼻尖湊到杯子口上,深嗅一口。一個有酒文化的人。
我喝了一口酒,感到自己還是湊興的。
他說你以後會喝酒的。
不,不緊張。
可能有一點緊張,因為我急於知道事情在往哪裡走。
他不能完全找到我的眼睛。他談起歌劇來,談兩個星期前看的那場《阿依達》,一些樂句開始出現在他的話里。他說起它在大都會首演時,露絲·班姆頓①的輝煌。我爸爸那麼狂愛音樂。在他十四歲時,主管音樂教育的神甫對他說,孩子,放棄吧,你耳朵的音準很壞。從此人們見他狠狠顫動腮幫,那是他在內心奏樂,在內心奏得驚天動地。他在我媽媽和我面前倒不太在乎我們的耳朵,常會上不沾天下不沾地地來大半個旋律。那是他內心的陶醉禁不住了,突然冒出了他形骸的容納。
他結束了第三杯酒。電梯上升的聲音響了許多。
第三部分 3.心理醫生在嗎(33)
我心裡敬重這個人,感激他為我而與妻子去婚姻調解處。為了我要吃很多苦去毀掉他的生態平衡。他是那種學者:可以把別人原創的想法打磨得光彩照人而他自己並不去原創。他是以別人的智慧而智慧的人,但他非常的智慧。我的感激和敬重在他對一切無所求時悄悄上升,成為愛。在他和我為一個概念爭執的時候,或許,在許多人在場時他淡淡地隔著人叢向我一頷首。有一種骨血親情才有的淡泊。我在類似的時刻會意識到我們之間頗美好的內心往來。我總是在系裡每周四十五分鐘的教學會上,遠遠地,讓他看到我的眼睛。
而在夜半,一樓的學生教師撤光了,清潔工推著工具車一層樓一層樓地上來,我竟讓舒茨找見了我的眼睛並讓他許久地掌握著它們。這是無意中闖下的禍。根本不應該接過酒杯。在他打開腳邊的櫃門,一摞文件坍塌出來,他的手取出這瓶1988年的紅葡萄酒的當口,就該道個別。
倒不是特別怕闖禍的後果。車窗把小站上的燈光甩入,田野里稻子成熟的味道從窗縫進入。我倒不特別怕,也不懂該怕什麼。我們恐懼著我們所嚮往的。我們不是怕刀,是怕我們心底下以刀去傷人或自傷的秘密嚮往。恐高症不是恐高,是恐懼我們天生具有而從不被認識的墮落欲望。或讓別人去墮落的欲望。取而代之的往往是你朝山澗里投一塊石頭,聽著那墜落的經過,最終聽見一個象徵的你,或者一部分的你墜進湍急的澗溪。你感到釋然和緩解。不知哪兒來的一陣興奮,一股壓力,讓我急於知道事情會不會被惹大。我見車窗外的白光浪濤一樣打在他臉上。那是我信賴和崇拜的面目,非得去愛慕他,這不是十一歲的女孩子可以選擇的。
燈光把全部的陰影塑出來,眼眶的兩個洞窟,顴骨下的空蕩,微突的牙床。一個人經過死亡的形狀塑出來了。我推託。酒杯很玄地在我們的掙扎中傾過來傾過去,他一把取締它,擱在身後的辦公桌上。人們第二天會看見銀灰地毯上可疑的紫紅痕跡。他發出」嗯?嗯?」的輕柔誘導聲,徵得我的同意。一切都結束在清潔工走進來之前。我穿著及腳面的長裙,裙裾拂下來,又完好如初。他在我身後取下衣帽鉤上的大衣和圍巾,我突然決定不與他同路。這之後的同路會一塌糊塗。我急匆匆地走過處處有菸頭灼眼的走廊地毯,走過所有空的教室,千姿百態的空桌椅在白色日光燈中發出回聲,他喊著我的名字追來。要我戴上他的手套和圍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