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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56:57 作者: 嚴歌苓
後來我知道,裡面還有一個筆記本,記著紐扣大的字跡,是賀叔叔想到的情節和細節,需要口授給我爸爸寫進那部長篇小說的。其中一些詞彙只有他自己識得,那是他忘了一半自己發明了一半的字。筆記本封面裡夾著他妻子和兒子的照片,是小城裡的照相館以水彩上色上得過火了的那種。
又在貴賓室交涉一會兒,沒有更好的結果。賀叔叔看著我笑笑,說:小伙子,好在沒把你這件大行李丟了!
我跟著他走到車站外。炎熱里一些穿破棉襖的乞丐灰暗地晃來晃去,滿地縱橫著彎彎曲曲的污水,看去可疑。而就在這些污水之上,數不清的人躺在行李上昏睡。餿了的西瓜瓤氣味在空氣中冒著泡兒,釀著什麼。上海1963年盛夏的一個早晨,白晝來得遲些。
我們邁過一些橫豎的人體,艱難地睡著卻絕不甘心醒來的人們。
賀叔叔讓我等著,他去尋找大會派來接他的車。
我等著,忽然出現一個想法:在這個車站,偶爾有父母讓孩子們等著,他們永遠不再回來,各種各樣的原因導致了如此的割捨和擺脫。孩子等到天黑,等到天明,不知道遺棄其實早已開始,那些天他熟睡,他任性或乖覺,都不妨礙一個預謀的成熟。我把小藤箱緊靠腳放好,望著賀叔叔消失的方向;他離去時在人堆里開出的路,已經又癒合。這個車站上,偶爾有個絕望地翹首的孩子。
你知道,你小的時候對大人們比對自己信賴得多。你聽見父母在半夜吵架,在半夜做愛,或喝酒吃東西,第二天早上,你仔細在父母臉上找一個證據,找半夜那件不尋常的事的證據。可你沒有找到,因此你認為你不過做了個夢。你為這個夢會愧怍。十一歲的女孩,因為自己秘密的一些嚮往而發生了夢魘。她為火車之夜的夢境感到愧怍,汗在白色泡泡紗的單調衣裙和因發育而微微疼痛的身體之間黏稠起來。
我稍稍向左邊走一點,想看清人們是怎麼了。人漸漸往那裡聚攏,如同大群的螞蟻要合力搬弄什麼。
第二部分 14.心理醫生在嗎(29)
是一個女乞丐。坐在一隻木盆里,懷裡抱一個不出聲亦不動的嬰兒。女乞丐不會比穿白裙的女孩年長出一輪去。骯髒掩蓋了她的青春。她渾身只有那個露出的乳房是乾淨的。不是全部,只是嬰兒的嘴和臉常常觸碰廝磨的那一帶異常潔白。那是個很好的乳房,不像女公共浴室里的那些,存在得毫無目的。它從肩部源起,看似平坦卻已在暗中勾出了弧度。然後陡峭起來,形成它最壯闊的主峰。峰巔使皮膚繃得很緊,繃得薄極了,全然透明,透出它的沉重、多汁。一些淡紫的血管蛛網一樣柔細而不確定,處女時期形成的褐色圓暈此時膨脹得出現了危機。乳頭已被嬰兒的吮吸重塑,塑出它原始的形狀,碩大一顆呈出母性的慷慨。
所有的人都別無選擇,非得去看那個乳房不可。我忽然看見賀叔叔也在人群里。他是一路找我找到這人群里來的。他闖入時只感到人群靜得驚心動魄,同時他已知道了女乞丐的美麗故事。他一眼就看明白盛著女乞丐的木盆是什麼木料。那是一隻桃木浴盆,作出鄉村豪紳家的少奶奶氣質。它給用了七八十年了,經常給桐油細細油過,盆發著暗暗如肉體的潤澤。女乞丐抱著嬰兒,從洪水上乘木盆漂流出來。木盆以外的都失去了。
人群里的誰在負責傳播這個故事,人們聽著,呢喃欷歔地贊同。反正賀叔叔走到最裡面時已求索到故事頭尾。故事是沒有得到女乞丐校對的,尤其那有關她的豪紳背景,那個被槍決的祖父、充公的豪宅和化整為零的祖產。故事說她嫁不出去,沒人要娶她,她只好嫁到百里外的生疏地方去。故事結束在木盆的價錢上。她的唯一嫁妝,價錢是三十五斤糧票。
糧票。和這兒的減價券完全兩碼事。糧票是你存活的許可。它限定每個人的占有量,限制不合理的食慾,限定人的居住範圍和活動半徑。必須得到上海市當局發的每月二十八斤糧票,一個人才能叫自己上海人。你可以有房產,有錢,但你可以照樣挨餓;沒有糧票,一切物質對你的肌體都是無機的。因此沒人買得起這隻木盆,知道它值,知道它盛著一條半人命。
看去多汁的乳房其實已經乾涸,嬰兒正在遺棄它從沉睡直接進入昏迷。
我猛見賀叔叔站在我對面時,有人正跑去叫警察。有人把一個山芋麵餅放在女乞丐面前,就迅速而鬼祟地消失了。把憐憫攤開在眾多眼皮下是件羞臊的事。這樣露著一個乳房的女乞丐,憐愛和那個乳房便有了種聯繫。
我的目光始終不離開這隻乳房。我幾乎忘記它從哪兒來,它和眼前的圖景有哪種關聯,卻是一陣為它而生發的激情。我在今天可以對當時的激情有所懂得了。似乎什麼東西接通了它和我,它成了我的。我明白地體驗它被我自己的身體負承起來的分量,一種偉大的分量。那突起,我明白地體驗我自己的掌心托起它的滿足。
第二部分 15.心理醫生在嗎(30)
女乞丐不自覺地向前送著胸部,雕塑一般在脊背上形成後仰的彎曲。那不自覺的原始慷慨。
三十多年來這個形象蝕在我的記憶里,越來越深。十一歲是不該去對女乞丐的乳房發生崇拜和驚羨的。賀叔叔看見了我目光的靶心。他叫我一聲。我看看他,從他擔憂和困惑的眼神里,我知道自己是荒謬的。我們同時又去看一眼女乞丐。一個感覺在我心裡悸動一下:賀叔叔的手托住這乳房。就是那隻走起路來不甩動的手,它之所以不用動是因為它有一個使命;手和這隻乳房,它們有個秘密的關係。
賀叔叔又叫我一聲,皺起眉,露出父親式的焦灼。他說,你可把人找苦了小伙子!他走過小小的空場地,走過木盆和山芋餅,一時間把人們視線的瞄準弄亂了。他拉起我一條手臂,說:有什麼好看的,車在那邊等咱們呢!仿佛他自己也沒意料到的一個動作,他隨便從口袋掏出一個小紙票兒,投在那隻木盆里。兩張二十斤的糧票。他扯起我走出人堆,女乞丐在後面叫:大哥,把盆拿去吧!
賀叔叔沒理她,臉上有淺度的噁心。女乞丐叫他」大哥」人人都聽到了。他不想那麼公然地做她」大哥」。本來那點兒不經意的梯己,全讓她賣弄出去。他還怕她會叫著叫著上來拉他,獻出一隻美麗的潔白乳房。我想賀叔叔是先我一步看見女乞丐的,也一定看得比我深入。一邊看一邊從貼身口袋掏出所有糧票。兩張小紙票在他手心不停地團著,在指縫間捻揉,心病似的愈結愈緊。如同《紫槐》中的少年士兵和老婦人;似乎有一絲私情是他不願暴露的。所有人同她都似乎有一份曖昧的私情,他們正受折磨,卻不能承認。
賀叔叔拉著我的手,一直拉到吉普車裡。我一直找不著賀叔叔的眼睛,車內是暗的。我叫了他一聲,他迴轉臉表示答應我,可我仍攏不著他的眼睛。按說是哀哀的,按說是《紫槐》中那少年的。一個人不給你看到他眼睛的時候,不管他怎樣把整個面容給你,你都是找不到的。
在幾年後那些批鬥會上,賀叔叔罪人一樣由衷地低下頭,人們把他的頭髮向後扯起,想讓台下所有喊」打倒賀一騎」的人看看他的面容;他們看見了他被扯出了位置的五官,卻看不見他的眼睛。那個時刻,只有一霎,十五歲的我看見了他的眼睛。只有我一個人看見了,是他給我看的。他只給我一個人看那裡面的委屈、狂怒,那令他瘋癲的自尊的劇痛。他只允許我看了那一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