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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56:57 作者: 嚴歌苓
我爸爸和我,分承的是同一記憶的另一半。
我爸爸坐在我右邊的椅子上,他的右邊是我媽媽,那個六十年代的秋天夜晚,人們抿緊嘴唇打飽嗝的那個大饑饉的晚上,對於我爸爸最重要的一個節目,是賀一騎將在閉幕前朗讀那部長篇小說中的選章。誰也不知道它是我爸爸一字一字寫出來的。知道的是,賀一騎在寫一部巨型小說,史詩般的,畫卷般的,規模百萬字的,我爸爸將替他潤色文字。
我媽媽用胳膊肘輕碰一下我爸爸,他才看見賀叔叔正走向舞台中心。一身海軍藍色,一隻手穩在右肘那看不見的左輪上。我爸爸看見他的一筆一畫在賀叔叔的手裡握著。我爸爸和大家一塊兒鼓掌,笑容癱瘓了。賀叔叔轉向麥克風,人們還在鼓掌。我爸爸卻停下來,他不知自己是怎麼了。他看著賀叔叔正派、紅潤的臉,稿紙上的濃墨滲到了背面。我爸爸不知自己到底怎麼了。仿佛是感到哪兒傷了,他一動不動,以知覺去摸索那隱秘的一股疼痛。
賀叔叔的臉色那麼年輕,那麥收的血色一直不褪。他的河南話音在大廳里嗡嗡起來。閱讀很慢,很沉穩,在一些柔緩的拐彎抹角上,等待著聽眾的理解。他明白聽眾全跟上了,眼睛把所有人罩住,壓住所有的急切,將食指在舌頭上抹一下,稿紙果斷地被扯起而發出撕裂般的聲響。接著念下去,繼續他的征服。
一處或兩處,我爸爸獨自闖出幾聲笑來。他知道自己在語句中埋伏了什麼,因此他早早進入了期盼。他曾在那兩扇書架搭建的書齋里,一遍遍地寫和撕毀稿紙,把那些機關設置到字裡行間。此刻他一人獨守後台,預期所有的機關奏效,玩出把戲來。把戲成功了,並稍稍出乎他的意料,他的笑便失了禁。笑時他竟沒發現他是唯一知底細者;除了他,沒一個人懂得那語言和細節布設的絕妙。除他自己,沒一個人在意那把戲的謎底。就那樣,爸爸的笑聲從肅靜中爆出,如同太平無事的夏夜,乘涼人群中無端無由響起兩個爆竹,那樣嚴重地缺乏上下文和群體意識。
當然,我無地自容。
周圍有人撇嘴,顯出被惹煩的神色。
第二部分 11.心理醫生在嗎(26)
我媽媽踢了踢我爸爸的腳,他卻還是把那笑的音階全奏完了。笑過,爸爸感到強烈的無趣。他駝起背,兩隻手裝在風衣口袋裡,腳仍是掌心對掌心,輕微顛晃。肯定有一點失意和憤恨。我知道我爸爸很少憤恨別人,只是偶然地,他會真誠地恨自己。可能也恨他和賀叔叔都參與的這份友情。
真心地喜愛他。喜愛賀叔叔的勇敢、仗義和豪爽。覺得最吸引人的是賀叔叔碧玉渾金般的獨創性。沒有規範,沒有格式,一個一個的故事都被濃烈地個性化了。我爸爸說,你可以寫賀一騎那些故事,不過不會有他的氣味。我爸爸的藝術良知是清澈的。
其實他不是被賀叔叔奴役,他被他的喜愛所奴役。
他們誰也不知道,他們相互傾軋,像所有最親密的人之間。我們對父母、父母對我們,傾軋不僅是物質的,而是心靈的。
大概應了心理學的」反動力」之說。人喜愛自己能認同的人,卻因了反動力的緣故,往往被自己完全不能認同的東西所吸引。
再給我一些時間。
在講到你認為是癥結之處以前,你得讓我建立信賴。
還好。我們昨天一塊兒吃了午飯。
不是,是校園裡的便餐廳,學校沒有中國餐館。
一件逸事:保險公司給我推薦的那個在保險網中的心理大夫,半年前就死了。可是他的錄音電話還在工作。直到昨天,他兒子按照我一個多月前留在答話機上的號碼給我回電。那是他兒子頭次跨進他的世界,清理他的遺物。七十多歲的老醫生,三隻漆黑的檔案櫃,裝滿他患者們的陳述記錄。他死了,他兒子不再需要那些記錄。誰會需要那些記錄呢?從此後誰對它們負責呢?
好的,請問吧。
沒有,從來沒有聽見過。
我明白你是指幻聽。不,沒有過。
那是有過的,但自己同自己說話不算症狀吧?
你也是?
問過舒茨,他說他逮著自己幾次了。大聲罵自己,也勸自己。
不罵,我就是和自己商量。現在去拿信還是晚上?要不要吃安眠藥?
帶來了。這是我常吃的兩種。
會上癮?生活里癮多了,這個也不算什麼。
試過。兩周,一點五毫克的。
就是自殺念頭迫切的時候。
第二部分 12.心理醫生在嗎(27)
還會有的。和心情好壞沒有直接關係。自殺在我的基因里。
我祖父的心情並不壞。心情壞多是自我衝突。我祖父是統一的。他自然,很少有太大的自我衝突。我爸爸,滿心都是衝突,他的笑都是衝突出來的,但他不會放棄。自我與超我與本能構成的三角衝突,使他得到不斷調整和補充。一次次的充電和減壓,這是我爸爸。
非常簡單。一次我在巴黎的德歐塞現代藝術博物館裡,站在羅丹的雕塑前面,忽然一個念頭襲來:自殺了,就不必非得崇拜羅丹了。世界在你到來前已規定好所有你必須崇拜的東西。沒有選擇。不崇拜你太孤立了。你必須愛拉赫瑪尼洛夫,愛肖洛霍夫、列維坦、毛澤東、國家、名譽、父母。必須愛,不然不安全。現在我必須愛和崇拜羅丹、莫奈、米羅、夏卡爾。我不加選擇地崇拜、愛,因為文明和進步就包含絕大多數人吃力的跟隨。在非常偏僻的美國小鎮,你還能看見莫奈的複製品。雖然是被動的,畢竟也是崇拜的表態。輪不上你來懷疑的,你一生下來,貝多芬已經同喜馬拉雅山一樣,把你籠罩在偉大的陰影中。自殺,你便跳出了這個安排。
已經給你規定好了的正面人物、事物。自殺是挪出這種慣性。
博物館大門前那銅塑的工農兵是正面形象,還有王琛白一直在雕琢的,打算補入工農兵行列的」革命知識分子」。
還有賀叔叔……我在想,從哪兒接下去。
對,火車。去祖母家的火車上。
我那時身高一米五五,體重七十五斤。十一歲的女孩,長得稍猛了些。
其實這個歲數的女孩都有一點兒厭世。倔犟?她們總是有一頭乾燥的頭髮……我像是沒有足夠的準備來講這件事。
謝謝。
那我告訴你那之後的事吧:
火車在一個悶熱的早晨到了上海,有一種甜蜜和不穩的情緒在這世界上。我什麼也沒表示,把頭髮編結好,看著賀叔叔笑一下,什麼也沒說。也許我說了一句:車為什麼在夜裡停那麼久呢?
賀叔叔又替我提起小藤箱。叫我跟緊他,別讓擁擠的人群擠散。他溫熱的大手帶著適度的潮濕擱在我肩上,擋開站台上的人流。很大一股人體的生理氣味,他也想替我擋開。就要出貴賓室了,他愣住,轉臉對我說,糟糕,忘了一件行李!他的公文包丟在火車上了。
第二部分 13.心理醫生在嗎(28)
他往回走幾步,又走回來,額頭和脖子上頓時油亮起來,淺藍襯衫的腋處一邊出現一個月牙形的汗漬。喚過來一個女服務員,讓她跑步去火車上把那公文包截下來。服務員很快回來了,說火車剛離站,公文包要到了杭州才會被送回來。賀叔叔嗓音重了,說:那怎麼行?開會的發言稿還在裡面,還有一個德國萊卡照相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