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2023-09-26 14:56:57 作者: 嚴歌苓
    我十歲了。

    大饑荒。

    不,我不記得。我還不知道用什麼字眼來形容飢餓。這個詞在我們社會的進行時態中是不存在的,被塗抹了。飢餓的生理感覺被否認掉了。如同所有肉體的需求,對於其存在不給予認同和理會。我們的生活情景被預定,其中充滿陽光和希望,充滿非生理的幸福。因此,生理的痛苦,諸如飢餓便是沒有名分的感受;它存在,我們卻無法將它命名。同其他建立在相同理想的國家一樣,飢餓的痛苦是正常現象,是必然,卻又是每個人該去悄默承受的。理想主義從一開始就伴同著飢餓。

    三年的大饑荒是用別的字眼來取代的,比如,三年自然災害。

    因此飢餓在我記憶中是別的一些概念,比如,朗讀會。

    不知為什麼,那麼多詩人從飢餓中產生。那樣的朗讀會在大饑荒的三年中特別盛行。

    注意到了。但美國作家和詩人們的朗讀會是同志式的溝通,戰友式的相互支持。

    並不普遍。中國作家很少當眾朗讀他們未完成的作品,抑或完成的。

    也許他們認為作家更應該作為文字和語言活著。

    第二部分 8.心理醫生在嗎(23)

    很多!讓你不得不暗暗捉摸:詩歌和飢餓之間,是否有著必然聯繫。

    那些朗讀會總伴有餐會。一張粉紅色菲薄的餐券,憑它去領一份米飯,上面覆蓋著黃豆肉丁。肉丁常常是豆腐乾丁,據說營養是一樣的。那是秋天的一個周末,我媽媽從下午就進入了朗讀會(餐會)的氛圍。她打開箱子,撥開一層層樟腦球,拿出裙子和旗袍。我們家沒有能讓她看見全身的鏡子,她就站到凳子上,拿一件件衣服到脖子上對比顏色。

    爸爸從書房伸出頭說:別穿紫紅的,花鼓燈似的!

    我媽跳下凳子,換一件秋香色,又飛快站上凳子。

    我發現這天爸爸特別在意媽媽的打扮。連她往臉上撲粉,他都疑惑地瞪著眼。媽媽說,怎麼這樣婆婆媽媽呀,又不是你上台。我爸爸不吱聲,看她手腕子一抖一抖,黃面色漸漸消失了。媽媽眼睛緊閉,微皺眉頭,給粉嗆得直要咳嗽,他看媽媽拿出鉛筆,在香尖上蘸了蘸,去勾畫撲進粉里的眉毛。媽媽使勁睜開眼,使勁瞪著鏡子,爸爸也幫她瞪著。我媽從鏡子裡看我爸一眼,說:你給老賀把生字標出來了嗎?爸爸嗯一聲。

    媽媽最後打開口紅蓋子。口紅也是祖母留下的。我常常背著媽媽打開它。一旋開那子彈殼似的銅帽兒,一股油哈味就冒出來。紅顏色也不新鮮,看去也哈了。陳舊的唇膏使媽媽微翹起嘴,喘息短促微弱了,像祖母。

    我們準備出門時,賀叔叔一邁腿從柵欄上跨進來,他目光躲開娟秀而古怪的媽媽,看著我說,這麼漂亮啊!我知道他實際上是在說我媽媽。爸爸早有準備,從風衣口袋裡拿出一沓稿紙,遞給賀叔叔說:先看一遍,字要是不熟,多念兩遍。賀叔叔笑笑說:我的故事我還念不出來?爸爸說:有些字我怕你不認得,給你注了同音字。賀叔叔大聲說:我那麼笨?沒吃過豬肉總見過豬走吧?

    兩人撇下媽媽和我,先走了,又一塊兒停下腳,哈哈地笑。爸爸再次停下,獨自笑,良久不往前走。

    男人和女人;花露水和雪花膏的氣味;醬油氣味,人人捧著一個大搪瓷盤子,持一柄搪瓷勺子,吃著醬色濃重的飯菜。

    近處是我媽媽。她一邊細細地吃一邊機警地四處望,想找個地方把她盤子裡的東西倒進隨身帶來的飯盒裡,帶回去添加些蔬菜,又變成三人的一頓晚餐。

    遠處是賀叔叔和爸爸,站在樓梯口交談。爸爸手裡端一大盤食料,不曾動過幾口;賀叔叔卻空著手。他吃」小灶」,肉丁是真的肉,不是滾上一層醬的發酸的豆腐乾。一些人上來向賀叔叔躬躬身,握手。又一些人上來。

    第二部分 9.心理醫生在嗎(24)

    我不斷為人讓道。我眼睛卻一直朝爸爸和賀叔叔那裡望。我爸爸這天的樣子與平常有些出入。我的爸爸,我從小就意識到他與眾人的出入。他一身上下,很少有規整的服飾,總是七長八短披披掛掛。獵裝式的米色風衣從不系紐子,腰帶擰成一根繩兒;頸上搭一根深咖啡色絲綢圍巾,面積寬裕,肥大的兩端垂盪在風衣襟前,不時被他談笑時的手勢驚動起來。那條圍巾只不過是一截舊綢料,也是從祖母遺物中發掘的,對光看看,上面不知多少蛀眼,微力之下它就會碎在你手中,是它那將腐將化的質地,使爸爸比在場的任何人都缺乏一點實體感。爸爸秘密修飾了自己,我突然明白了。我爸爸的修飾和別人相反:把本來就缺規矩的全身弄得更亂,頭髮盡其本性向各個方向曲卷。我不懂得的那股趣味把我吸引了。現在回想,他的頹唐和感傷,使當時的我內心極被牽動。

    我爸爸在笑,拍著一些人的肩,也被一些人拍著肩。

    是賀叔叔主持那天的朗讀會。人們在大廳里找好一把深藍絲絨的椅子,安頓下來。被糙劣食物破壞的矜持恢復了。深藍絲絨的幕簾上綴有金流蘇,打蠟地板和水晶吊燈,這畢竟是個矜持的所在。由於多日對這一餐飯的期望終於得到答覆,所有眼睛安寧了,神情是美味的豐足的。

    節目中有七八個人朗讀自己的作品。大多是詩歌。賀叔叔的《紫槐》是朗讀會的開場或壓軸。這天來了一群少年宮話劇團的男孩女孩,將《紫槐》配了樂,誦到高昂處,都成了一副歌喉。

    觀眾的呼吸聲變得不均,變得潮濕。飢餓竟可以是美麗的。

    我揩著淚,無意中,發現賀叔叔在看著我。我把拳頭停在嘴唇上,驚訝和羞怯。他是那樣地看著這個十歲的女孩子。他全看見了,看著淚水怎樣越聚越厚,在她兩個眼珠上危險地搖曳;終於積得太沉重,眼睛再也盛不住,剝離了出來,形成一顆圓熟完整的淚珠。如桑葉上的春畫,一顆水珠子從細到大,地心引力把朝下的那端變得圓腴碩大,形成了珠寶的錐形。他看見了我由於流淚而鼻子不通,肺葉伸展和收縮。他坐在距我六步左右的地方,坐在供主持人休息的沙發上。它是大廳里唯一的沙發。他看見了一個十歲小女孩沁出情感和愛慕的過程。一個秘密的過程。

    我還不懂,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愛慕會開始得那樣早,能越過種種巨大的不可能。

    誰不愛慕他呢?我們必須愛慕英雄和偶像。飢餓於是產生了詩歌和美麗。

    第二部分 10.心理醫生在嗎(25)

    我把手停在嘴邊,連鼓掌也不能夠了。他那樣長久地看著我是怎麼了?兩束溫情的目光從那帶支配性的身軀上投向我。不僅溫情,他還覺得有點好玩。一個小女孩為了他那件遙遠得失去真假的身世傷心,他有些被逗樂了,又有一點愧意。人們把故事團來團去,一層層渲染使它增生。他心疼這小女孩竟對它那樣信以為真。

    有一剎那,他像是要起身,朝我而來。要來抱起小女孩,給她一番哄慰。告訴她,許許多多的事都不是真的。十八歲時,賀叔叔說他在朗讀會上確有那衝動。但我不相信他會和我如此之巧地分承了同一記憶各自的那一半。我不敢說自己的這一半有多可靠。而多少美好的事依賴於我們記憶的不可靠性而存在。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