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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56:57 作者: 嚴歌苓
    天黑時,西北來風。隊伍歇下來。把每條糧袋抖淨了,熬出半鍋小米粥,每人半瓢倒在各自的洋鐵罐子、搪瓷缸子裡。多半從日本兵那裡來的。還沒來得及吃,有人說,哎呀不好了,槐樹林那邊站著的不就是方才的討飯大娘?大娘卻是不過來,有一兩個兵叫她,她也不過來,她靠著一棵樹一直坐到每個戰士把粥都喝完了,才又走到那小兵身邊。小兵眼圈紅起來,抿緊嘴唇不去看大娘的臉。大娘手從懷襟里掏出一把蔫了的槐花,對小兵說:小兄弟,拿著吧,都給你留著呢。小兵眼淚流到了脖子上。大娘說:俺家有個小子,也十四,也跟隊伍走啦。大娘說著也不看小兵的臉,淚流到脖子上。

    幾天以後,隊伍打仗回來,看見那個大娘已經歪在土包上,餓死了。小兵抱起她來,有的人聽他哭聲中有」娘……娘……」的呻吟。

    對,是這本書中的一個故事。以它命名了全書《紫槐》。

    沒錯,是賀叔叔的身世。

    一篇寫得好極了的小說。我得承認,我爸爸永遠寫不出如此不露聲色的殘酷;那美麗,古老而含蓄。

    現在來看一看全然不同的一種背景。我爸爸生在上海租界,曾有個留洋回國的父親。有個芝蘭性格卻很少相夫教子的母親。父親是不笑的,從兩個圓圓的厚鏡片後面嫌惡地看著世界。他留給我們子孫所有的相片都是不笑的,僅是兩側鼻翼向外掀起而形成笑的影子。那神色讓你覺得你實在夠他忍受的;他所以能夠穿著三件套西裝一天天活下去是因為他對你的忍受。他在回國的第八年死去了,這樣一個人你都不必去問他的死因。所有功能都支架在一個忍受上,放棄了忍受,一切就都放棄。他死得清秀俊逸,遠比他活的時候可親。

    他的遺孀的性格非常適合做寡婦,美麗、冷漠,一向很懂得和寂寞打交道而把空空蕩蕩變作一種飽滿。她和一個女傭把唯一的兒子養大,家庭的必需像伙食費一樣一天天減少。用人說:太太,沒檀香了。她就回答:那就不要點了吧。用人說:太太,少爺的袍子沒有漿怎麼就穿去學堂了?她就回答:那就不要漿了吧。她柔慢地回頭,抬眼皮,咧嘴微笑,緩慢卻持續不斷地落齒落髮。到我見到她時,她口中只有上下八顆牙齒,為了美麗的原因堅決不再落了。我看見她總是一個人在推牌九,膝上臥一隻做夢的貓。她管咂一口白開水叫」吃茶」,茶碗也處處打了缺口,只剩她端茶的手勢還精巧,還能讓人看到那往昔的精巧。我爸爸離開家去上大學時,他的家境已被她母親削減到最基本點。這個基本點和貧窮沒有直接關係,因為祖母死後我們發現她垛存的成匹呢料和絲絨,整套的金銀器。

    第二部分 6.心理醫生在嗎(21)

    我爸爸是他父母唯一的孩子。在我看來,他的父母不是不具備生養的人力和財力,是不具備生養的興致。

    我爸爸從小進入基督教小學和中學。

    我爸爸,每個認識他的人都不會有任何困難地向你講起他。

    這樣把我爸爸和這個叫賀一騎的人並置,他們以各自的異端,天懸地殊來填補彼此內心那不可言喻的需要。

    人們告訴賀叔叔的,有關我爸爸的,他都不去信。他從來不信他是個狂妄的人,花花公子,從來不停地戀愛和背叛。賀叔叔恰恰認為我爸爸自有他情有獨鍾之處。他一開始在人群中找到了那個喧譁大笑的源頭。他朝我爸爸走過來。我爸爸意識到這個剛上任的上司正是在朝他迫近。

    現在有印象了吧。

    這個有不雅笑聲的人,是我爸爸。從家庭和教會學校的沉悶中,不知怎樣,他精神和肉體中爆發出那樣的笑。他笑得那麼突兀,以至笑聲的發啟完全是啞在身體深部的一股強大震動。痙攣,可以說。笑聲從一個痛苦的層次穿越過來;在痛苦的擠壓下和摩擦中,它穿越過來。然後這笑成了一股爆破的力量,掙脫了痛苦而上升,形成一個徹底的盛開。他的嘴和五官都在那一瞬舒展到極致。不僅僅面孔,他的四肢和身軀都是這狂歡的一部分,都必須推波助瀾地把笑給播送出去。最後,他笑出了一點尖嘯。他可怕起來了。歡樂在剛剛接觸到憤怒的邊界時嘩地退回,整個笑的鍵盤是那麼長一段!從低到高,音階的跨度成了那麼寬廣的一串排列!它不是由歡樂發啟,亦不由歡樂來完成,卻縱跨一個由疆界到疆界的歡樂全程。

    賀叔叔當時想,此人竟會這樣笑。他認為此人最可愛之處是他絲毫不邀請別人同他一起笑,因此他沒有那種被謝絕的張皇失措。沒有丑角的挫傷感。我們都會做剎那間的丑角,都拿觀眾太當一回事;觀眾是否會產生共鳴我們不得而知。我們那一瞬間的丑角生涯成了僵局。我爸爸的成功在於他台下沒有觀眾,或者,他忘掉了觀眾。那一刻他只管他自己,如伸懶腰、打嗝、打哈欠,純屬個體的活動。

    我爸爸比任何人都需要觀眾,只是,他能夠在那一刻把觀眾忽略掉,忘乎所以,如痴人那樣腦中空空。我爸爸,他必須有人旁觀才能進入無人之境。

    賀叔叔和我爸爸,帶著他們不尋常的友情,進入了六十年代。一些時尚和口號,在悄悄地死,悄悄地生。

    記得賀叔叔的」小灶」吧?那個綠色碗櫥紗的屏風。人們在食堂一面讀著黑板上的菜譜,一面看我爸爸被廚房雜工叫進屏風內。食堂內吵鬧得像火車站。賀叔叔同我爸爸的交談一點聲息也沒有。一頭食堂餵的豬在買飯的隊伍里撞來撞去。人們常看見我爸爸張大嘴笑,興奮得坐也坐不住,椅子在他屁股下前俯後仰,往往只有兩條椅子腿支著地。有時他乾脆不坐,繞著圓桌,繞著一塊塊往嘴裡填饅頭的賀叔叔踱步。有時他手裡有一摞稿紙,人們猜那便是爸爸在幫賀叔叔潤色的一部長篇小說。事實上,我爸爸是從頭到尾在替賀叔叔寫這部近百萬字的作品。

    根據賀叔叔一沓筆記。

    第二部分 7.心理醫生在嗎(22)

    注意另一個事實:沒有賀叔叔救助,我爸爸此刻正在同其他右派們結伴挑糞土,填裝炸藥炸築水壩的石頭。好一點,或許正在土坯教室里教七歲到十六歲的一年級生。最強,是去個邊城做文化館幹事,辦小城中大戶人家的紅白喜事。

    我爸爸之所以還在這個凹字形紅磚辦公樓里領工資和糧票,還能在這個省城報刊上持一個令人耳熟的名聲,你知道,是歸功賀叔叔的。一天,賀叔叔說起想請個人幫他整理一份小說初稿,我爸爸立刻就說:我來吧。在此話脫口時,我爸爸非常羞窘,兩個耳朵邊沿充了血,紅得晶瑩。是生怕他報德的急切讓賀叔叔看破,再看小。

    此後,常在綠紗屏風後面,賀叔叔聽我爸爸向他講述小說的進展。

    我知道。從八歲到十一歲,我已知道我們家所有的事。我知道我爸爸在兩個大書架建造的」書房」里,集中精力完成賀叔叔那部近百萬字的著作,集中精力於護住我們擁有的這兩間只需五元租金的房子,護住年幼早熟的我和他那書架搭起的自治區。一進入那裡,就聽見他褲帶上金屬環扣的擊碰聲,那是他在脫下外褲,只穿長內褲或短內褲坐在三尺長一尺寬的書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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