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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56:57 作者: 嚴歌苓
    從此的七年之後,我十八歲,老遠地找到賀叔叔的瓜棚。那是他出獄後的生活。和一切以及他自己的背景都缺乏銜接。我們繼續那場開始在火車上的輕聲問答。

    我問,他偶然也問,主要是問我將來。我是問他的曾經。他的《紫槐》,他的母親。小時,故事中的主人公能否坐在你面前填掉你一個又一個疑團,是大事,他催促我睡去,他好辦辦公,看看文件、稿子。

    第二部分 2.心理醫生在嗎(17)

    九點多鐘,他拉開門喊來一個服務員,讓她打一盆熱水來。水放在我鋪前,他說:來洗腳吧小伙子。我慢慢蹭掉涼鞋,忽然覺得這事有些奇怪。

    忽然覺得腳是不能給他看見的,一個蠻橫突兀的動作,我把兩隻赤裸的腳縮到裙擺下面。我整個身體蜷起,兩膝折成對摺,縮在連衫裙筒中。

    賀叔叔沒有感到這個女孩一時興妖作怪。他不去體察她突發的羞惱,說:我出生的地方,水可稀罕!他把自己的鞋脫下,又脫襪子挽褲腿,把兩個長方的大腳浸泡入水。兩個腳像放回池塘的鰱魚那樣馬上有了生命,有了對舒適的貪戀。不知怎麼,我就跟著把腳也擱進盆里,我兩隻腳背上有褐色花斑,太陽把涼鞋的花紋攝在皮膚上。我一個夏天只有一雙涼鞋,鞋穿到灰飛煙滅,它的影子卻留在我腳上陪我入冬天。

    像第一次穿泳衣下水那樣羞臊而興奮。腳心觸在那寬厚的腳背上,我渾身汗毛刮過一陣風。

    我想賀叔叔也感到了我的異感,我的臉一定紅了。他打趣著什麼。我笑。水漫出盆沿。儘管他是我最親近的一個長輩,如此的接觸帶來的一層接近我們都沒有意料到。仿佛某種動物的肢端,或某種植物的根莖,它們是不該裸露的----不該在裸露時被觸碰的----不該在裸露時被一份同樣的裸露去觸碰的。一開始他預感的不妥,此時來臨了。

    他感覺到十一歲的女孩在偷偷地感受一份不該被感受的舒適。他想把不妥之感更正過來。嘿嘿地笑,說這雙小腳真像老虎臉。他在不假思索時常會流露別開生面的想像。

    氣氛被打了岔,他用腳心搓著我的腳,像我爸那樣同我嬉鬧。水潑了一地。我現在去想,我們當時都使勁要借一個事情的表象和我們表象的關係,隱秘地,在離表層很遠的地方,從完全陌生的觸碰中偷得一點兒舒適。

    非常越軌的感覺。

    肉體和接觸在我們是決定性的,含羞草一樣敏感的肌膚,神經全招展在外,卻一碰就疼得萎縮了起來。於是那疼痛的抖瑟便是我們的快感。隱約的犯罪感滿足著瘋狂的好奇心。一個部位的裸露(哪怕是可以公然裸露的部位)同他身體一個裸露的局部相碰,它便是個閘口,所有的感知通過它釋放出去;所有的神經從那兒如某水族那繁密的觸鬚一般伸延出來。性的官能擴大、推移,逾越二十世紀心理學所指的三個性感區域。我們四十五年的共和國,禁慾使我們的肉體演變,同時不違伊甸園的天命。這演變使肉體的每一寸領土都可耕,都是沃土,都蘊藏著生養繁衍的希望。欲望可以在肉體的各部分得到疏通和交換,在任何既定場合。

    我十一歲。

    大概是的。但更重要的不是性早熟,是因為理想和虛偽,使我們寧可相信十一歲的女孩是沒有性感知的。對這感知的承認,會觸犯人們。你們。

    不,當時完全不清醒。

    即便是成人也可能不清醒。

    第二部分 3.心理醫生在嗎(18)

    多少中國人,會記得一次暗中握手,或偶然的一次身體接觸。不知多少如此可笑的接觸被秘密珍藏下來。有時連同後果一道珍藏。

    你們對身體絕對不像我們這樣高度利用。我們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領土只有百分之八的可耕地。我們必須擴大可憐的可耕面積,使那不可耕的,也具有存在的意義。

    整個事情沒有完。事情甚至還不算開始。

    火車進入夜色,水塘是一攤攤晶亮。剛發過水災的江南。在賀叔叔靜悄悄的閱讀中,我在窗邊睡著了。

    壁爐的火多好。

    謝謝。還有我的圍巾。

    聯繫過了。他們說從第四次就診開始,保險公司承擔一半診費。

    對了,請告訴我歌劇院怎麼走。舒茨很愛歌劇,每年從菲薄的教授工資里拿出三千元捐助歌劇院。你猜對了,我爸爸也是歌劇迷。

    不,不像他。舒茨更接近我父親。

    晚安。

    你好。

    沒關係,候診室有雜誌翻。今天我沒什麼事,就早早離開了學校。

    很好。

    行!那我告訴你實話,不太好。

    是的,我本來打算取消治療。

    不知道。一些時候我就是表達性很差,不想說話。講英文尤其是的,我那母語的一半變得非常挑剔,很刻薄,講英文的這一半剛開口,它就找到了毛病。然後開始指摘。此後,我每成型一個英文句子,就會聽到尖刻的評論,是我母語的那一半在批評我非母語的這一半。說它的句子結構笨重,用詞不巧妙。如此斷裂。我那講英文的自我變成了我整個人的異端,顯得那麼孤立。就想把嘴閉起來。

    第二部分 4.心理醫生在嗎(19)

    我有時更喜歡我這英文的一半。它好像是年輕的。它是----我老在想----它是無辜的。它魯笨、稚拙、直率。它是我的年僅十八歲的語言啊。

    而我的中文,我的母語,它其中包含的我是有城府的。我那個基本與我同齡的語言。它那巨大的彈性,易變和善辯,它多成熟。

    這樣的時刻發生,我能做得到的只有緘默。

    你說得對。

    我確定,你是對的。

    明天下午四點,讓我寫下來。

    不知道。也許我一個人走走。天不錯。也許和女朋友一塊兒吃晚飯。閉上嘴,聽她的。

    諒解我突然變卦。

    謝謝你的諒解。

    明天見。

    我想好了:我先得告訴你一個故事。

    這就是那個故事。作者叫賀一騎。書太舊了,照片不是老,是古老。

    知道中國的八年抗戰吧?那解放區和敵占區呢?

    春荒的傍晚。

    1942年。

    默默跟隨行軍隊伍的,是個四十多歲的女人。看上去在五十五到六十歲之間,因為瘦和衰弱。女人跟著一個十四歲的小八路。老婦人對小兵說:小兄弟,你餓吧?小兵回頭看她一眼,趕緊跑兩步跟上隊伍。老婦人也跑幾步,嘴唇都喘白了,又說:小兄弟,你看這一路上槐花都沒了,叫人都吃光了。小兵說:都吃光了唄,你跟著隊伍幹啥?!隊伍有行動哩!小兵前頭有個老兵,這時對大娘嚷起來:這是要打日本去呢,你跟著幹啥?急著給鬼子送信去哪?!大娘只得跟他作作揖,說:我有個孩兒也參加咱們隊伍了;我那孩兒跟這位小兄弟一般大。

    第二部分 5.心理醫生在嗎(20)

    她還是一步不松地跟著隊伍。隊伍上坡。隊伍下坡。浩浩蕩蕩。隊伍越走越快,大娘自己跟上了,一身爛絮,一雙爛鞋都給落在了後邊跟不上她了。小兵不時回頭看看這位枯骨一架的大娘,仿佛是鼓舞她跟上來,也仿佛求她別再跟了。幾個兵都惱了,對大娘說:沒見過討飯討到部隊來的!再狗攆人咬著不放,我們可要開槍了!大娘說:八路軍不打俺鄉親。老兵說:八路軍不打好鄉親!有人這時把槍栓拉上了,刺刀也上上了。大娘這才眼巴巴地看著那細瘦的小兵跟著細瘦的隊伍從山樑上走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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