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2023-09-26 14:56:57 作者: 嚴歌苓
    賀叔叔一生中唯一親手動筆寫的小說《紫槐》就是他和母親的關係。我是這麼猜想。是個非常殘忍非常非常罪惡和優美的故事,我會在某一天好好給你講。

    那個時候,我常常猛不丁地,朝正與爸爸低聲談話的賀叔叔瞥去目光,想看清他故事中的主人公在他哪一抹神情,哪一個舉手投足,哪一束微笑和愁眉中。

    賀叔叔和爸爸經常那樣低聲交談。有時爸爸在絕望辯解時,賀叔叔會從他方正的衣袋裡抽出一疊紙,然後用手指戳點這處那處同爸爸說著。我以後知道了那是我爸爸的一篇雜文,叫做《兒不嫌母醜》。」兒」與」母」的關係,喻指公民和政黨。」兒」可以接受醜陋的」母親」,但絕不容忍她的墮落。我爸的眼珠子逐漸空白,焦距徹底散開,希望徹底泯滅。

    我一生對我爸的同情都源於此刻。

    我十一歲那年,知道了爸爸和賀叔叔究竟是怎樣一種朋友。

    在賀叔叔同我爸熟識之前,他還在省委負責宣傳。一個有權力有名望因而顯得極其有力量的男人,也顯得性感,以我現在已有了情場世故的眼光去看。權力之一是審查每個作家的政治態度,政治言論。政治言論惡劣的,叫做右派。爸爸那篇《兒不嫌母醜》,儘管語氣溫良詼諧,但底蘊一目了然,那樣的敵意和殺傷力。危險的天賦,在我爸體內。加上爸爸的血統和背景,以及1948年問世於上海的嘲諷短劇。

    你已經知道了,會有什麼前景。

    叫做」反右傾」運動,舉國動員。

    第一部分 9.心理醫生在嗎(9)

    我爸的案情被送到省委。正是賀叔叔一手接過核審的。賀叔叔和爸爸正在接近,彼此生出一種奇異的興趣。是有陳腐學究家譜的人與草莽秀才之間帶一點點獵奇的尊敬。

    賀叔叔把那份置我爸於死地的案卷暫擱下來。擱在他抽屜底層,許多天不去開那抽屜。忘卻了,或疏忽了。或者想把一個政治徒刑緩期而使我們一家的正常生活稍稍殘延。這殘延是痛苦的。盼望僥倖也等待誅滅,爸爸一夜一夜不眠,在香菸的霧障中蹚來蹚去。一夜驚醒,見爸媽對坐在昏天黑地里,結伴等待賀叔叔紅筆一揮,定個死活。再次醒來,見爸爸弓著腰,飛快抖動腕子在寫字。媽媽看著他寫,把早就冷掉的熱水袋貼在蒼黃的臉頰上。爸爸在給賀叔叔寫信,寫了幾十張又忽然決定不寫了,寫訖的也叫媽媽放在痰盂拿到小院去燒。遙遙地傳來早班車的聲音,爸寫下一行字,請賀一騎有空來吃晚飯。就這樣回到我們那個開頭,那個晚宴。

    我在想賀叔叔的首次登場。大步流星,成熟的日色照在他銅像一樣的前額上。那時我並不知道誰來赴晚宴。不知道這個有名望權力的三十歲男人正將他的影響滲進我們的日子,我們本來已有另一番註定的日子。我正寫正楷,不知道賀叔叔正朝爸爸和我走來。走過辦公樓門外黑黝黝的冬青甬道,走過電影宣傳牌樓,上面是蘇聯電影演員邦達爾丘克,一行大紅字:」紀念衛國戰爭勝利十五周年」。再走過一大堆爛蘆席,那是一條街的大字報欄給颱風颳倒,被堆放在這裡,下起雨大字報漚化開,周圍地面便聚起黑墨和紅墨的大小水窪,再往裡,是王琛白的巨型雕塑」革命知識分子」。巨大雕像矗在凹字形辦公樓所形成的院子裡,使那院子好多年都沒有陽光。有時看見嬌小的王琛白滿頭石膏屑,趴在腳手架上開山鑿石般朝雕像揮榔頭。都知道它是將要矗立於博物館門前的工、農、兵之中,因此從來沒人認真注視它的進化。賀叔叔想必是站下來看了看它。直到王琛白嚇一大跳地叫道:」賀書記!」他才笑笑離開。王琛白想必是追著賀叔叔的背影問:」你看怎麼樣?賀書記。」

    賀叔叔這時已快走到詩人彭曉夫家門口曬的霉豆腐了。南側,是條小巷,兩邊屋檐疊上了邊緣,腳步聲是有回音的。會在巷子裡碰上張帆,有人這樣告訴你。張帆是賀一騎書記的前任,在賀一騎上任之前去五里外的包公祠上吊了。大些的孩子們冬天的夜晚躲在巷口,用白絲巾裹住面孔,頭上戴一頂藍呢子帽,突然把過巷者攔住,再把一根褲帶提住頸子說:」我是張帆。」

    走出巷子有個天高地闊的大院,七十二家房客。當中有個井台,正南正北猶如祭壇。蹲著坐著的是主婦或」阿姨」們,剝豆、淘米、捶打衣服。井台是沒有井的,在我落生於這兒之前井就填了,築起水泥台子,中間有四個自來水龍頭。於是就排起四條接水的隊伍。晚飯前這個時間,賀叔叔在繚亂的一排排晾衣繩之間快要迷失了。水分蒸發去了的淺色印花被單給風招搖起來,同色或異色補丁透露給你的幾乎是一模一樣的家境。這些補丁一半不是真的:太完整太簇新的東西在這個時空里會孤立。偶然見我媽媽拿一塊新布在嶄新的寢單上設計補丁。我爸非常害怕孤立。

    第一部分 10.心理醫生在嗎(10)

    過了井台,食堂那寶塔一樣雄偉的煙囪就可以看到了,毛雨天裡,兩把煙凝成細小黑色的固體,落到院子的楊樹葉和柳樹葉上。細細的黑色飄降物也落積在大煙囪的自身,」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的紅字黑茸茸一層,那些字看上去像一百年多了。

    賀叔叔就這樣走來的,左手擺動的幅度比右手大,好像右手還按在曾經佩帶過的左輪上。

    我和賀叔叔在十來年後會了一次面。他講起頭次到我家的心情。我那時十八歲,遠離父母,他也在類似流放的孤苦境遇中。倘若他一生只有一刻的真誠,就是那一刻了。

    抱歉我一下子跳躍到另一時空里。

    沒關係嗎?

    最後一次?來美國之前。

    七年前,他六十好幾了。

    他摔了一跤,爬起來,發現周圍沒人注意他。他心事重重地坐到了石台階上。一個人路過,見這白髮老爹抬頭看著他說:」麻煩您送我去醫院吧。」從此他再沒了那把象徵的左輪和那個步伐,右手抓起一根拐杖。我迎面走到他跟前,對他說我要走了。

    怎麼也不會忘他那樣看著我。

    他」呃呃」了兩聲。白髮老爹從他的青年和中年只提煉出這一部分,因此現在的他失去了一些質感。對舒茨,我也有類似感覺。

    他和賀叔叔絕對不同。不只是種族、文化。

    我對他說,賀叔叔,我要去美國了。

    他眼睛還很明澈,卻映不出那個小女孩來。他想看出小女孩結束在這女人的皺紋里還是眼神里。他對我與他之間的情感跨度恍惚了一下。

    我說的是恍惚嗎?我是指暈眩。

    對一個永不會痊癒的老人,僅僅是」我要走了」就令他暈眩。終於還是挺過來了,他微笑,笑容從弱到強。兩個酒窩是那笑容里多餘的陰影和坎坷。

    是專程的。我專程從北京回到那個盛產刁民悍婦的省份城市,專程出現在他天天散步的榆樹小道上。

    當然可以,請問吧。

    是,我想過自殺。

    第一部分 11.心理醫生在嗎(11)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