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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56:57 作者: 嚴歌苓
    是,的確,我在講到我父親時會情不自禁。我非常愛我的父親。他的基因,是我內心所有的敏感、激情和危險。

    謝謝,我自己來。時間到了請告訴我。

    已經超過了嗎?

    真的不在意?那我再繼續一會兒?

    是的,我父親。他的善良、軟弱、多愁善感是一目了然的。他以咋咋呼呼、哈哈大笑來使別人把他當成相反的一種人,那種對寵辱遲鈍的人。大致上就像賀叔叔這樣的人。多數人在一兩個回合的交往之後發現我爸的致命處。一旦被詰問,他會有個啞口無言的瞬間,一對大眼空白地鼓脹。已自認理屈卻要殊死防禦。兩根女性的彎眉越發倒垂得徹底,顯出他不屑再辯解,他氣息奄奄地容忍。

    比如我媽見他手裡的罐頭說:你跑哪兒去了?

    第一部分 6.心理醫生在嗎(6)

    他當然聽出她對額外花銷的追究,因此眼珠立刻空白一瞬,理屈詞窮地大聲回敬:沒去哪兒啊,就去了馬路對過的食品公司啊!

    媽扭頭對賀叔叔笑著說:沒什麼菜呀。

    賀叔叔被爸媽關照著朝油煙辣眼的另一間屋走,想起什麼,回來拍拍我的頭,說:閨女先來。

    直到很久以後,我才了解了那個晚餐的真正意味。在當時,那餐飯由於番茄雞罐頭和面目悅然的賀叔叔而顯得美味。一個小圓餐桌,上面鋪著淡綠繡花台布和玻璃板。一進門你就可以看見媽媽的一個家和爸爸的一個家如何互不相識互不相讓地占據著同一個地盤。

    我吃到半途,落了一塊骨頭到地板上。現在我懷疑那不是失手,是存心。需要一個道理離開同一海拔層面,潛入深部。在桌子下面你能看見三個成年人的腳。小時我有看人腳的癖好。我剛才講到我從我爸的特定站立姿態發現了他時常感到的不自在。此發現不是我在那個年齡就能夠訴諸言辭的。我在成長過程中持續觀察,持續給這觀察以解說。

    這個時刻,我在桌下。那塊淡綠色小家碧玉的台布,它切割了那三雙腳和上身的聯繫。很暗,我卻也不費力地辨出三雙腳的緊張和興奮。我得說我現在用來描述的語言絕對不微妙不夠切中要害。英文,更得將就。用」緊張和興奮」形容那些腳只能說是十分十分的將就。朦朧詩人就是在一番對語言的武斷性粗淺性徹底失望之後產生的。暫且說這三雙腳緊張和興奮吧。

    不必去聽台布上面他們在談什麼,他們的笑何等開懷。我可以告訴你,沒有一個人真正在笑。

    笑聲從賀叔叔那兒出來時,他那對大而方正的大足趾突然死死扣住鞋底。他穿一雙精細草鞋,所有腳趾網在細麻線里,不斷與束縛掙扭。

    爸爸的腳仍是掌心對掌心,不同平常的是,他一刻不停地顛晃哄拍它們;只要停下顛晃,停在一個不舒適的僵滯上,必定是爸爸在哈哈大笑。

    媽媽穿一雙黑珠子繡面的拖鞋。那陣子中國在還蘇聯的債,媽媽常買些便宜而華麗的繡品,從她身上的小腰身繡花衫到淡綠台布和珠子繡鞋,都是國家用去抵債卻不合債主的意,給退回來的。媽媽一時把這隻腳從鞋中抽出,一時又是那隻;不是左腳搭在右腳上就是右腳踩住左腳。偶然地,她會在爸爸腿肚子上踢一下;那秀雅的腳如此識途,迅猛而幹練,爸爸那無邏輯缺上下文的哈哈笑聲會在挨這一踢時小小冒個調兒。

    第一部分 7.心理醫生在嗎(7)

    更有看頭的,是三雙腳中的一隻不當心碰到了異體:賀叔叔赤裸的足趾在他伸展長腿時碰到了媽媽剛脫下珠鞋的腳尖,或者爸爸兩個扁薄足掌在動亂無定時出了格局,觸到了賀叔叔的草鞋,腳都會電打一般彈開,之後飛快縮回,在空中舉一刻,腳尖再探測一番地面的安全範圍,最後才緩慢地著陸於自己座位下面。要靜很大工夫,才又回到先前的姿勢,繼續先前的動作。

    還是不給那些腳的行為下定義吧。只能原狀展示,無法對那番生動進行推敲。也許我的記憶不準確,不能去信任。很可能的,在這三十九年三十九個夏天中它把那個冷卻的暮夏黃昏,那個淡綠台布下的激烈場面漫畫化了。該這麼說,那場面是獨立於台布之上的,它是對台布上那個理性舞台的背叛。

    只有這麼多,至於我爸對賀叔叔的求救,自然在桌布下是不可視的。我媽也在哀求,求賀叔叔動用他的影響、權力,救救我爸。說到救,並不是語意過量,並不是我的英文用字莽撞。我們國家那時隨時有性命攸關的事。我們說,政治命運。一個人的名字給黑墨寫得很大,劈上兩道紅墨十字架,這個人的政治生命便結束了。肉體的死,相對而言,是平面的單一的,是無傷大雅無損尊嚴的。肉體之死是種微不足道的消亡,若你經過政治的死刑。賀叔叔在那次晚餐後救了我爸爸。他劫了我爸爸的政治法場。

    是我在十歲以後逐漸聽說的。

    一點不奇怪。這些事讓所有局外人困頓。我們所有的概念是獨立於人類心理、行為概念之外的。因為那四十五年倫理規範的獨創。我的引言之所以如此冗長。我試過,卻見聽眾眼裡兩江瞌睡。一個無關人類痛癢的例外。有個人聽出眉目來了,對我說:啊,一個小女孩的自淫。小女孩對成年男性荒誕不經的探究;突破禁忌的秘密欲望。其實呢?

    這就是為什麼我找到了你。

    舒茨教授給了我一個冊子,上面有本市二百多位心理醫師的名字。撥一早上電話,只有你聲音中有種關懷。你沒有張口就問我有沒有醫療保險。你的價錢也適合我。

    是我們的系主任。我們在約會。

    想是見過。六十多歲,該同各個專科的醫師有過交道吧。否則他不會建議我來你這兒。

    告辭了。這是診費。九十元。

    你答應二十元的折扣。

    還行,謝謝。

    是嗎?其實我並沒睡好,不過謝謝。你看上去也挺好。

    第一部分 8.心理醫生在嗎(8)

    這是剛才那個小姑娘擺的嗎?這兒,把巧克力埋在沙盤裡了。她幾歲?

    比那時的我大一點。健壯多了。那些年裡,我飛快地在懂得事情,我只知道賀叔叔是爸爸最好的朋友,常會同爸爸一同回家來。只知道他的妻子是個縣長,在一個一夜火車之距的遙遠陌生的城鎮。只知道賀叔叔不露面的時候是去妻子那兒探親了。我媽早已不拿賀叔叔當客人,一面同他打招呼一面把一隻熱水袋繼續揣在衣襟下面的胸口。她的病因不明的發冷已深得原諒。他還是伸展雙腿從柵欄上一邁而過,直接把我的腦袋摟進懷裡,揉一陣。他身心中有那樣的快樂。

    我必須先告訴你賀叔叔這個人。

    我講過,他個子很大。他玩笑說那是乞來的百家飯催的。他腿上、腳踝都有狗咬的疤;他握著我的手指,去碰過它們。他巨大的一隻手把我八歲的手攥住,只留我尖細的食指在外面,使勁而輕微地觸碰那浮雕般的傷痕,然後看著我半是恐怖半是噁心的滿足。他留一個清爽的髮式,一個總存積三兩日胡碴的下巴;哪裡都顯得堅定、快樂。

    對了,在一本英文的中國當代文學史上,有一頁是寫他的:十八歲開始掃盲,二十歲成了小說家;他不識字時編的打油詩常常被刊在魯豫解放區的油印小報上。後來打油詩又成了抗日代表作給印到小學課本里。我印象中的賀叔叔是個太陽。喝多酒他會講乞丐的故事。他成了八路軍的小兵還偷行軍乾糧給他仍在乞討的母親送去。他會忽然一口鄉音,眼神溫存哀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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