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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56:57 作者: 嚴歌苓
    《心理醫生在嗎》作者:嚴歌苓【完結】

    簡介

    《心理醫生在嗎》是一個中年女人的自白。《心理醫生在嗎》是11歲少女與父輩間的一段純美而憂傷的記憶。台灣的詹宏志先生曾在《心理醫生在嗎》初次獲獎時評價說:像這一篇委婉動人的小說,它有一個驚天動地的歷史背景……但真正的故事是一個小女孩……直到她漂洋過海來到美國,直到她成了中年婦人,這場隱藏的愛戀未嘗在生命中褪色,甚至成為她…生性格命運的基調。

    不要急著把小說當歷史……

    像《西遊記》的八十一劫數一樣,如果這樣,平心靜氣,我們就看到一個輕柔卻剛強的女性故事。

    媒體評論

    《心理醫生在嗎》是11歲少女與父輩間一段純美而憂傷的記憶。

    台灣的詹宏志先生曾在《心理醫生在嗎》初次獲獎時大力推薦說:像這一篇委婉動人的小說,它有一個驚天動地的歷史背景……但真正的故事是一個小女孩……直到她飄洋過海來到美國,直到她成了中年婦人,這場隱藏的愛戀未嘗在生命中褪色,甚至成為她一生性格命運的基調。紅色年代成長起來的少女,親身經歷的一段個人與父輩間命運交錯的情感故事。小說以一個成長中的女孩的眼光,透視了父親和賀叔叔的一段幾十年的友情,其中包含合作、背叛、憤怒、惺惺相惜、

    第一部分 1.心理醫生在嗎(1)

    有一點不自在,這個你已經注意到了。

    夠亮了,不需要太多光線。的確有一點尷尬:中國人一般不為此類原因就醫的。

    謝謝,請別加冰。我可以坐到壁爐邊上去嗎?謝謝。沒想到診所會有壁爐。也沒想到你會這樣年輕,這樣沉默。這麼沉默的笑容。

    英文使我魯莽。講英文的我是一個不同的人。可以使我放肆;不精確的表達給我掩護。是道具、服裝,你盡可以拿來披掛裝扮,藉此讓本性最真切地念白和表演。另一種語言含有我的另一個人格。

    就像這些小橡皮人兒。沙盤的重塑性和抹殺性。孩子們把心病夢境和妄想都拿小人兒演出來。聽說過這種療法。英文一樣使我似是而非,因而不再有不可啟齒的事。

    那份表格里有我人生的所有數據。

    謝謝恭維。一個種族有一個種族的蒼老標識,你們不習慣辨認我們的標識罷了。確實四十五歲。你看到的是英文給予我的幼稚,一種侏儒式的不為年齡所改變的憨拙。

    讓我看看我得從哪兒說起。我先得形容這個人。

    他是我爸爸的朋友。我們都這樣說:領導。沒有老闆,我們那個時候沒有僱傭關係。有主人,沒有僕從,主人是工人、農民、士兵。這些詞在我們那時的中國是集合名詞,具有高度象徵性,無法單數或複數。是我們城市博物館門口舉著榔頭、鐮刀、步槍的大於真人數倍的兩男一女銅塑。後來有一天,三個人變成了四個人,添出一個戴寬邊眼鏡的男人,手裡托一個人造衛星。這個人也是國家社會的主人,同前面那兩男一女一同跨出一個大弓箭步,鼓著和平鴿似的圓飽的胸脯。這個人是:革命的知識分子。就是我爸爸的這個朋友。

    還活著。我們說,健在。七十歲。和他這個朋友同齡。

    怎樣跟你註解朋友這個概念?一種最耐人尋味的人際關係。最好的,也最壞的人與人的共定局面。

    沒關係。我不忌諱。

    不,不用大麻。從來沒用過。不介意,該問什麼你就問吧。

    最多一杯,偶然,極偶然的,喝過兩杯。

    忘了告訴你他的名字,很重要。

    第一部分 2.心理醫生在嗎(2)

    他叫賀一騎。一個騎者,獨行俠。匹夫。我爸這樣解釋給我媽的。我媽那時還是個幸福的女人。幸福在中文中和英文中不盡相同。你們所指的幸福與開心緊相關聯;對於我們,幸福不那麼感官,而是內向的。幸福是種信仰。

    我記得清清楚楚,他的黑頭髮怎樣在右邊開了一根肅殺的白頭路。一本相冊,第二頁正中間有張四方形帶狗牙邊的相片,上面的六歲女孩穿著白棉布連衣裙,裙下露出白三角褲的一個邊緣。每個看相片的人都說,這是個好看的小姑娘,不過神態很老氣。那就是我見賀叔叔時的裝束和模樣。

    我還記得他沒等我媽去給他開柵欄,就邁腿從柵欄上跨過來了。這人非得長籃球中鋒的腿才能從柵欄上如此跨越。還得足夠粗魯、隨和。你明白嗎?那樣的腿,有尺度和動作的優越感。

    就那樣,門外亮成白色;門內是黑色,那個跨越的動作就成了個黑色剪影,在白底板上。黑與白簡化了他與周圍環境的關係,使他在我知覺中的第一次出現帶有符號般的意味。歲月流去,那個跨越的身影被進一步簡化,終成一個極度的強調符號,在我狹小的記憶里。

    如同沙盤上這些小橡皮人兒。在兒童那裡,符號道出大於語言的信息;符號那豐富而莫測的暗示性。

    一個這樣的符號----逾越,冒犯,侵入。那樣的輕盈速捷,一隻腳在柵欄上方那防禦性的木頭矛刺上畫一根拋物線,落地無聲,讓腿與腿拉成一張滿弓。我至今還能看見那個六歲的女孩怎樣掀著上唇,在晚餐前的昏暗中,觀望龐大黑色剪影的進逼。門外是餘下的暮夏白晝,熱度和濕度薄薄的。

    我媽媽趕了出來,身上繫著繡花台布改制的圍裙,破朽的部分隱在褶皺里。媽系上這條圍裙是翩然的。媽叫著:老賀來了!等著,我給你開柵欄。她明明看見老賀已把第二隻腳邁了過來。媽又說:別動,別撞著,等我給你開燈!

    燈就亮了。

    現在我的家就在賀叔叔眼前。我要是他,會被這個房內的陳設嚇一跳。賀叔叔沒有,好像見識過更奇怪的。房有兩間,擺滿祖母的遺物。家具顯然閱歷過好年頭,顯然是給大得多的屋去陳設的。式樣是每個木頭大平面上鑲有三塊木紋迥然相異的小平面,木紋是唯一噱頭,花哨無比。它們放在寬敞亮堂的屋內不顯得如此花哨。家具不是如別家那樣靠牆壁擺置;一個柜子就放在屋正中,上面放一隻酒紅花瓶,裡面插滿紙扇子,也是祖母一生攢的。牆壁空白出來,從天到地掛了畫、字、拓片,排得太滿,蚊子沒落腳之地,就落在字畫的白底子上。我爸爸常用巴掌去拍,拍出小小的血泊來,他才明白那不是牆壁。地板是生水泥的,沙礫毛糙的表層,一會兒磨禿我媽一隻新紮的拖把。

    沒有浴室,連水龍頭也是公用。有各種便桶。公共廁所里我們問安和閒話,孩子們在那裡娛樂,探險,建立王國。沒有了自家的浴室和廁所,最後一點底細也無必要保留了。

    第一部分 3.心理醫生在嗎(3)

    賀叔叔是個少見的高個,平而寬的肩,一頭厚重黑髮梳成一個農夫想當然的城裡人髮式。同那個年代的所有人一樣,他的衣服在尺碼上非常馬虎,幾億人僅有三四個尺碼,每個人都在不合體的間隙中找到可身,每個人都在分承其他人的形體特徵。一條深灰色棉布褲子,發黃的白襯衣,所有口袋都塞著小本或紙片,從外部形成堅硬方正的凸突。他倒背兩個手,笑眯眯地看看牆上,又看看天花板和地面以及所有古里古怪的家具,他看向哪裡,媽就道歉到哪裡。媽說:牆好久沒粉刷了;家具早該重新油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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