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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56:52 作者: 嚴歌苓
    她卻什麼也沒說。觸著他女性一樣細緻的皮膚,她佝下身,臂膀用力將他的身體往她身上合,直到她的胸滿滿擠住他的下頦。他睜開眼,仿佛想弄清這是哪裡,自己身置何處。

    雨川避開他的眼睛。在他的纖弱面前,她的健康、飽滿,以及她的長於他許多的生命都使她慚愧。

    「你冷,對吧,失了血容易冷的。你嘴唇都白了。我這樣暖你,你覺得好些嗎?」

    他「嗯」了一聲。雨川聽出他的自卑和難堪。她用毛巾擦拭他身上殘餘的水珠,心載著那樣多、那樣多的遺憾:他本該是個多美麗多驕傲的男孩。他本該驕傲得不把她放在眼裡。她本該有權利追求他、愛他,哪怕愛得無結果,愛得像他一樣短命,若她不是他血緣兄弟的未婚妻。他本該在女性身上享樂一回,無論它多麼「譬如朝露」地短,這享樂她情願給他,假如他們之間沒有個蔡曜。

    蔡曜一衝進門當著老五面就摟住她,摟住兩分鐘才道個問候。

    老五走開了。雨川感覺到他有點歉意和愧怍地走開了。

    蔡曜哼著千差萬錯的流行歌進了浴室。淋浴嘩嘩響。一會他叫:「唉,雨川,遞條毛巾給我!」一會兒又叫:「勞駕,把我短褲拿來!」她儘量不去看他勻稱的,充滿血性、剛陽的裸體,她不忍拿它與老五的去比。

    蔡曜一閃身掛上浴室的門,那聲「咔嗒」大約在老五耳鼓上狠狠扎了一下。

    「我不要!老五在家!……」她低聲反抗著,但她被抵在了門上。

    「老五沒關係……」

    她想說:老五不是人嗎?像家畜或一件家具擱在那兒不礙事,你想做什麼不必顧及他?不必顧及他的感覺、他會受刺激,是吧?……雨川突然像一個陌生人:這個人怎麼可以這樣壯實,似乎不知羞恥地霸占了一份本不屬於他的壯實。老五的那份。

    門被弄得狂顫。雨川掙不脫他,生怕太猛烈的掙扎會鬧出更大響動。她只求他輕點、輕點。這時她聽見大門「砰」地一響,那是老五離去了。那是老五表示自己不妨礙他們幸福的聲明。一陣不適和反感逐漸擴散到她全身心。

    年底蔡曜沒分到房子。父母開始打算找人來改造蔡曜現在臥室的門。父親在飯桌上和雨川開玩笑:「看看多近,大毛花三步路工夫就把你娶進洞房了。」母親說五月舉行婚禮,第二年三月生孩子,兩頭趕好季節。不知為什麼,雨川這時去看老五。更不知為什麼,老五也恰恰在看她。

    新年前,雨川讀晚報時發現一則很小的消息:「蔡悟個人畫展於×月×日在×畫廊開幕」。雨川跳起去敲老五的門:「老五、老五!」敲開門後,她指著報問他:「是你嗎?」

    「嗯。」

    「你這麼偉大----個人畫展!」

    老五似乎不懂她幹嘛這樣大聲大叫地興奮。

    「你這人!怎麼一個字也沒提過?家裡人都不知道!」

    「你不是知道了?」他略向里撮的撮出一個笑。雨川頭次看見老五也會笑得露齒,俏皮還帶點賴,一下子讓他與蔡曜相像起來。

    畫展開幕那天,雨川下午才請出假來。好不容易打聽到那個畫廊的地址,那是個音樂廳的地下室。收門票的老頭在打盹,被雨川的高跟鞋敲醒後說:「喲,您是今天的第十位。」

    「人不多?」

    「比沒人強些。我也懂點畫,各派畫家畫匠我也見不少。像這位的畫,我懂不了。」老頭自負地笑,把個頭晃得抑揚頓挫:「白石先生說過,畫大似是媚俗,不似是欺世。」不等他賣弄完,雨川已走進展廳。

    展廳是狹長的,兩側牆上掛著的畫框裡似乎是人、獸、植物,但雨川拿不準她猜得對或不對。一路看過去,最後看見了孤零零坐在盡頭的老五。他站起身,他知道她不是為看畫來的。

    「這時來倒趕個清靜。」

    「一直很清靜。」

    「你大概不像其他畫家那樣,四面八方寄請柬,是吧?」

    「我寄了一些。」

    「他們明天會來!明天星期日!」

    老五笑了,像笑一個小孩子似的、自欺欺人的許願。雨川沿著狹長的展廳再一幅一幅畫地看回去。每幅畫前,她都迫使自己站夠一定的時間。一路她說了畫的別具一格、不落俗套之類的話。但她知道老五根本不拿她的話當真,根本沒興趣她的大而化之的評語,這類評語可以用到任何東西上:一碟菜、一個髮式、一套時裝。告辭時她在長廊這頭,他在那頭。

    當晚,雨川冒著小雪跑了好幾位同事家,央求他們去看畫展。有位同事認識幾個來幫醫院安裝設備和培訓人才的美國人,雨川幾乎逼她打電話邀他們去。星期日上午,悄悄停停坐著的老五見一大群五顏六色的人湧進展廳,受驚嚇似的將半隻屁股從椅子上欠起。雨川在門口等兩位約好的報社記者,見老五的手被一隻只手抓起、握住、搖幾搖,雖笑著答禮,卻一臉稀里糊塗。雨川還看出他隱得很深的厭煩:好好個清靜地方怎麼一下子變成了廟會?

    兩個記者背著各式照相器材來了。雨川迎上去先拿她最嫵媚的笑款待了他們一番,同時左一聲「辛苦」右一聲「多謝」。兩個記者在社會上早混得油透油透,哈哈哈地說:「不用謝,完了事畫家請一頓排場的!這年頭,不都是這回事嗎?什麼人物都是三分場,七分捧!能找個場合讓大家高高興興熱熱鬧鬧,最後吃一頓,也算功德無量!」

    雨川冷下聲說:「他是不同的。」

    對雨川突發的感傷,兩位記者不解甚至有些失望起來。「那你要我們做什麼?」其中一個以降了八度的嗓門問。

    雨川又給了個笑臉。

    「你們不必做什麼。嗯……就走過去,告訴他,你們是記者,說他的畫正在引起重視。」雨川邊想邊說,「還告訴他,他畫得很好;他的畫展很成功,他很有潛力。就告訴他這些。然後我請你們吃一頓,隨你們挑哪家飯店。」

    記者還想搞清整場把戲,但雨川沒有講穿她的意思。

    「算我求你們的,好吧?以後到醫院看牙科我給你們掛號。」(註:大陸看牙科總是要提前許多天掛號。)

    記者們收起一副油子相,仿佛不敢再惹已由傷感變得悲壯的雨川。他們走進去,像演員走進角色,走上舞台。雨川見他倆裝腔作勢地在一幅幅畫前蹙眉、低吟,面色弄得很肅穆。最後,他倆先後走向老五。先是出示記者證,然後是職業化的握手寒暄。她見老五臉色淡淡的,聽著他倆背誦她剛教授的那番話。他倆出來時,見到在外面閒蕩的雨川,擠著臉說:「打哪兒鑽出這麼個人物頭兒?每幅畫上他都貼了標籤:展品不出售。好像誰會掏錢買他那些四不像似的!只有他自己管那叫畫!」

    人散盡了,老五才看見人幕後的雨川。那時他已準備離開展廳,關門時間到了。她什麼也沒問:今天人多嗎?有記者和外賓來嗎?她怕他看出破綻,看穿這虛弱的轟動,看穿是她偽造了這隆重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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