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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56:19 作者: 謙少
「我不吃。」他簡短拒絕。
不過六七歲的小孩,抿著嘴的樣子,簡直像極了李祝融。
我只好把餅乾又放回口袋裡。
「拿來!」他忽然惡狠狠地說。
「什麼?」
他伸手把我袋子裡的餅乾搶了出來,刻薄地抱怨:「放在口袋裡難看死了。」
抱怨完還不算,他又不吃餅乾,攥著那袋餅乾,縮到沙發的角落裡去了。
我以為他是想睡覺了,坐過去問他:「想睡了?要不要靠在我腿上,你吃了東西再睡吧……」
他忽然抓住了我襯衫。我以為他又要說什麼,接過他只是爬到我懷裡,找了個舒適的姿勢,然後靠在了我胸口。
「你好囉嗦……」他聲音悶悶地小聲抱怨:「你做的餅乾真醜。」
我不知道回他什麼好。
「你一定很討厭我太爺爺。」他像是在控訴我一樣,悶聲悶氣地說:「你們都討厭我太爺爺……」
我感覺他在說「你們都不是好人。」
「我確實很討厭你太爺爺。」我這樣告訴他。
李貅抬頭看了我一眼,就準備爬走。
「他對我來說是壞人,但對你來說是好人。」我告訴他:「但是現在他死了,死者為大,以前的事我就不說了。我知道你想哭,也有人跟你說,男子漢不能哭,但是是不是男子漢不是由別人定義的,是由自己決定的,真正的男子漢敢哭敢笑,不怕丟臉。哭完之後,你不要辜負你太爺爺的期望就行了。」
李貅皺著臉看著我:「你以為我會哭?」
「沒有人不會哭。你不喜歡別人看的話,自己躲起來哭就行了。憤怒可以發泄,悲傷也應該發泄出來。」
李貅又回到了沙發的角落裡,把自己縮成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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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宅很忙,人很多,但是看起來絲毫不亂。
我們的車一停下,就很多人圍了上來。
李貅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
他是李家現在的繼承人,相當於以前的李祝融,隨著夏家和李家的老家主相繼去世,現在輪到他們這一代小孩當繼承人了。
很多人不認識我,但也從我牽著李貅的手猜到了我是誰。
李家的人,不論聰明還是愚笨,都有一項與生俱來的天賦,叫做看不起人。
如果不是李祝融親自來接我們,我大概會被李家人的目光釘成篩子的。
李祝融給我和李貅兩人的扣子上都繫上了一縷麻。
「小安跟著我迎接客人,老師去跟袁海見管家,把預算交上來,然後到靈堂來。」
我去靈堂的時候,鄭野狐已經到了,正在敬香,那一大一小有著同樣的背影,背脊挺直,和李家的長輩一起迎接著來弔唁的賓客,不時還禮。
我走過去,鄭野狐眼尖,先看到我,大驚小怪地:「哎呀,是許老師啊!」
「這是預算,這是支出,」我把管家報的帳給他看:「還有,什麼時候開中飯?」
「十二點開。」靈堂里有不少誦經的僧人,他提高了音量,對鄭野狐說:「你是要去找夏知非下棋還是要我把你扔出去。」
鄭野狐找夏知非下棋去了。
站了一上午,準備帶李貅去吃飯,發現他不見了,最後找到他是在李老爺子的書房,平素拽得要死的小屁孩哭得眼睛腫腫的,縮在他太爺爺的太師椅里睡著了。
第84章 、李貅的番外(二)
我父親最後的日子,李貅一直陪在他身邊。
那年冬天,北京很冷,飄了一冬天的鵝毛大雪,甫仁醫院最好的病房雖然溫暖,雖然設施齊全,比我在C城住的病房還要明亮寬敞,卻不能開火。我們在醫院的家屬樓做飯,去我爸的病房送飯要走五分鐘,李貅才那么小,穿著白色的羽絨服,像一隻糰子,也不肯讓人抱,牽著我的手,自顧自在雪裡走。
李祝融經常和我們一起去,他不在的時候,讓李暢跟著我們,他在的時候就是他,李貅在他面前從囂張的小老虎變成了乖巧的貓,他一手抱著李貅,另一手攬著我肩膀,冬天他常穿深灰色風衣,衣服上有隱約的煙味,臨近過年,公司里的事也多,他兩頭跑,換了別人總會有點疲態的,他卻總是一貫地冷硬堅毅,除去打電話罵下屬的次數比以前多之外,與平時並無二致。
我媽陪我爸住著,雖然請了兩個護工,老太太卻每晚都睡不著,坐在床頭看著我爸,直到深夜。
我勸她,她神情蕭索地看著我爸,和我說:「一世夫妻……以後就只剩我一個人了。」
她和我說當年她和我爸的事,說她小我爸整七歲,說當年她有一頭好頭髮,織著大辮子,學校好多男老師都喜歡她。我爸那時候是教物理的老師,高高瘦瘦,白白淨淨,來打飯的時候總是垂著眼睛,不敢看她。後來學校的學生造反,打老師,砸了我爸的頭,她聽到消息,急得一夜睡不著,又不好意思去看他。結果第二天,我爸又來食堂打飯,頭上裹了塊紗布,還是白白淨淨,垂著眼睛不敢看她。她也不敢看我爸,因為她知道那學生拿包著鐵皮的黑板擦砸我爸,哭了一夜,眼睛腫得跟桃子一樣。
她說,她知道我爸心裡喜歡她。食堂有二十多個窗口,我爸就盯著她那個窗口,打了整整四年飯。她以前做菜做得辣,我爸打了飯,就坐在食堂角落裡吃,辣得直吐舌頭,下一餐還是來打她的菜,風雨無阻。我爸不會做飯,放假也在食堂吃,一個人坐在角落裡,脊背瘦瘦的。那時候她想,要是她能嫁給她,一定每天都給他做飯,讓他過得好好的。
她說,後來她就不做辣的菜了,只有一次,別人給我爸安排相親,她聽了,氣得不行,往菜里放了一大鐵勺辣椒粉,白菜都做成紅色了。我爸吃了,第二天又來打飯,垂著眼睛,上了火,額頭上老大一粒痘,紅得發亮,那時候她看著我爸,心想:這個人是喜歡我的。
她一直等著我爸,那時候結婚早,好多人找她相親,她都不肯點頭。等啊等,等到她都快成老姑娘了,我爸終於來了。
她說,我爸這個人,嘴拙,什麼事都放在心裡,生氣也在心裡,心疼也在心裡。剛結婚的時候,她性子急,和我爸吵架,我爸不會說話,氣得臉發白,就是不會罵人。她看著我爸氣得在那發抖,就什麼話都捨不得說了。
她說,這麼些年,我爸上班辛苦,瘦得像竹竿,她一直想,等他退休了,她也退休,天天給他做飯,逼著他吃,把他養成個胖老頭。她說,她還要教我爸打麻將,打撲克,等到他老得動不了了,看不了書了,她就陪他坐著,曬曬太陽,聽聽戲……
她說,一世夫妻,總以為能到頭。卻沒曾想,一輩子這麼快就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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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冬之後,我爸病情驟然加重,嘔吐,腹瀉,食慾減退,他一夜之間瘦下去,瘦得脫了形,我給我爸擦澡的時候,他的肋骨一根根數得清楚。他胸腔疼,整夜整夜地睡不著,十月初,他腹部出現積水,癌症擴散,疼得哀嚎。我每次總是不敢在他病房裡多停留----他怕我擔心,在我面前總是死咬著牙關忍著,我走了他才敢叫出來,我趴在門上聽,因為腫瘤壓迫,那時候他聲音已經完全嘶啞了,一聲聲哀嚎,我的跪在門外聽,心像是被放在滾油上煎。
十月十四開始用阿片,中藥還是沒停,我爸開始打不起精神了,疼痛倒是好了一點,只是有時候說著話,就開始打瞌睡了,醫生說是藥物的副作用。
也有好的時候,十一月那幾天,北京出了大太陽,到處都是暖融融的,我扶他去樓下曬太陽,李貅也在,我媽坐在長椅上織毛衣,李貅拿著個模型飛機在糙坪上跑圈,嘴裡發出「嗚嗚」的聲音,他忽然笑了起來,說:「你小時候也喜歡玩這些東西。」
我竟然都不記得了。
我只記得,我有一次摔了手腕,去醫院看病,疼得厲害,他不知道怎麼哄我,只記得我愛吃雪糕,我媽又不肯讓我吃。所以偷偷去買了雪糕來,躲著我媽,帶我去醫院的後院裡吃,正是盛夏天,他滿頭都是汗,坐在那裡看著我吃雪糕,也是這樣的笑。
我只聽我媽說過,我長牙的時候,拿著什麼都往嘴裡塞,把他買的小地球儀啃得全是牙印,他竟然也不生氣。他牙沒長好,所以從小就很少笑,怕我遺傳了他,我長牙的時候,換牙的時候,總是緊張兮兮地盯著我看。
他是這麼好的一個人,一輩子沒做過壞事,他在北京住院,他學生從國外回來看他,在病房外給我塞錢,和他一樣的性格,一句安慰的話也不會說,只會說:「好好治,啊,好好治……」
那麼多人捨不得他死。
他開始昏迷的時候,李貅也知道他沒有多少時間了,不肯回家,守在醫院裡,他醒的時候,就和他說一點話。他很喜歡李貅,一直跟我說:「以後你教教他。」
他到最後都以為李貅想當物理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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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二十一,連小年都不算,我媽和醫生聊過之後,說,今年提前過個年。
那天晚上下很大的雪,李祝融傍晚趕了回來,我和我媽準備的年夜飯,李貅在客廳陪他說話,過了一會,跑到廚房來,跟我們說:「爺爺說,好香啊。」
他其實什麼都吃不了了,骨瘦如柴,臉頰陷下去,眼睛也看不太清楚了。
擺好了菜,都坐上了桌,我媽去端最後一個燉菜的時候,他忽然伸出手來,把那碗紅燒魚朝我移了移。
他一輩子都記得我喜歡吃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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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飯,李貅看氣氛沉重,鬧著要放煙花,李祝融去指揮李暢放煙花,李貅也跟著去,我和我爸媽呆在窗戶旁邊看著。黑魆魆的天空上,忽然一大朵燦爛的花綻開來。流光溢彩,照得他氣色都好了很多。
他忽然說:「你還記不記得那年過年?」
他是和我媽說。
我媽點了點頭。
他看了看我媽,忽然垂下眼睛,笑了起來。
我不知道,他是在說那一個過年。
也許是我小的時候,穿著棉襖,抱著雪球,在樓下撒歡一樣的跑,他戴著眼睛,緊張兮兮地在後面追,不小心摔了一跤,把眼睛摔掉了,一面叫我不要跑,一面在雪地里到處亂摸,把我媽笑得不行。
也許是那年我上了R大,錢教授問我要不要進A組,過年回家,我把這事和他說,他高興喝了酒,兩個耳朵通紅,犯牛脾氣,硬要和我聊我上課的學的內容,一直講到在沙發上睡著了,我媽給他蓋毯子,氣得直掐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