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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56:19 作者: 謙少
    他沉默地看著我,臉上看不出情緒。

    「你最起碼,該給我一個解釋,和我開誠布公地談一談,告訴我,這十年來,每一件事,到底是為什麼會發生,你又有什麼樣的理由。我們可以坐下來聊一聊,從十年前開始說起,可不可以?」

    他墨藍眼睛幽深,看得人心涼。

    他說:「要是我不說呢?」

    「那我只有離開,也許有一天你會願意過來和我說。」

    「要是我不讓你走呢?」他平靜問我。

    「我會恨你的。」

    「老師本來就恨我。」

    「我沒有恨過你,那些只是賭氣,而真正的恨是不會消亡的。」

    「老師在威脅我。」他直截了當地說:「但是我只要把老師留在身邊,其餘的都是空話。」

    「那樣我會死的。」

    「我不會讓老師死。再說了,老師責任心太強,就算是為了父母,也不會死的。」

    我覺得心都涼了下來。

    「那你有沒有想過我的感受,我的心情。我心裡有那麼多事在膈應著,我的日子怎麼過?你說你愛我,難道你的表達方式就是讓我這樣憋屈地活著?」

    「老師和我在一起,不會憋屈的。過去的一個月里,我們不是過得很開心嗎?」他絲毫沒有等待我回答的意思:「過兩天,我就帶老師回北京去,老師的父母也可以一起過去,老師不是想和家人住在一起嗎?」

    我簡直是要絕望了。

    我不想求他。

    但是我也沒法說服自己,好好的、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過的,像十年前一樣,毫無嫌隙地和他過日子。

    從去年再次遇見他開始,我每天都在提醒自己,過去發生的那些事,你不能遺忘。你不能放棄,你別忘記這十年你是怎麼過來的。

    就算你再愛他,你都不能遺忘。

    我自始至終,都沒想再回到他身邊,當那個死心塌地的許煦。

    我要他跟我說清楚,這十年來的每一件事。然後我才能重新考慮。

    我不是佑棲,我不願意為了李祝融就放棄我仗的那口氣。

    愚蠢也好,固執也好,不自量力也好。

    我就是這麼一個人。

    我沒有勢力,物理也沒學好,我也未必有多少骨氣,我總是顧慮太多,想得太多,我手無縛雞之力,在李祝融面前,我連說不的權力都沒有。

    但只要他一天不解釋,不道歉,我就一天不會放下心結,和他開心快意地過好日子。就算這只是在互相折磨,也好。

    就當是,不能對不起十年前站在R大的門口,笑得陽光燦爛的自己。

    第63章

    「喂,你病好了?」穿著白T恤卡其布褲子的小孩很拽地問我。

    彼時是第二天上午,我吃了早飯,坐在客廳發呆。

    「哦,我現在沒事了。」我有點疑惑地看著他:「你怎麼還穿著昨天的衣服?」

    小孩拽拽地不說話。

    我記得他每天晚上都是自己洗澡的,難道是因為我沒有給他找新的衣服,所以他沒換?

    我只好帶他去洗澡,給他配了一套衣服。

    腰那麼高的小孩子,還要自己洗澡,頭髮也洗得濕漉漉的,披著浴巾走出來,看見我配好的衣服放在床上,很是嫌棄:「我不穿紅色的!像人妖!」

    我想起鄭野狐的侄子每次亮相都是一身火紅,終於明白他為什麼討厭紅色的了。

    只好給他穿藍色,深藍色,混血小孩皮膚白,柔順的棕色髮絲,眼睛像海一樣藍,穿出來很漂亮。

    我給他擦頭髮,他皺著鼻子,問我:「你是不是和我爸爸在吵架?」

    「為什麼這麼問?」

    「因為我爸爸今天不高興。」

    果然是李祝融的兒子,李祝融成天都是冷冰冰的臉,也只有他看得出來情緒。

    我忽然想到一個方法。

    「小安,你是不是很喜歡陸嘉明?」我問他。

    「那個笨蛋,我看他可憐才和他一起玩的。」李貅依然很拽:「他只會種花,遲早會得自閉症。」

    我對他的口是心非很無語。

    「那要是有一天,你爸爸不讓你和陸嘉明玩了,他還叫別人打了陸嘉明,你怎麼辦?」

    「跟我爸爸說,我要去告訴爺爺,他和鄭人妖走私汽車,爺爺說了,不能走私汽車。」他一臉成竹在胸的表情。

    我懶得驚訝他竟然連走私都懂得的事實了。

    「那要是你爺爺也不讓你和陸嘉明玩呢?」

    「那我就趕快長大,等我和我爸一樣當官了,我說的話就管用了,他們都要聽我的。」他理所當然地回答。

    「那,你要和陸嘉明道歉嗎?跟他解釋……」

    「為什麼要道歉?他已經被打了,把那個人抓給他讓他打回來就是啊,道歉又沒作用。解釋也沒作用,爸爸說了,事情都已經發生了,解釋和道歉,就是想推卸責任,幫他打回來才是負責任。」

    我對李家人的邏輯無言以對。

    「那陸嘉明要是不理你了呢?」

    「怎麼可能,他又不是弱智!這麼簡單的道理都不懂!又不是我打他!我是小孩,說話不管用,他肯定知道的。」

    -

    我沒有再拿別的問題去問李貅。

    我怕我聽到更多奇怪的邏輯,會被洗腦。

    我想起上次袁海勸我,我說他的是非觀有問題,他說:「許老師,你這十年只看見自己,而我這十年呆在他身邊,這不是是非觀的問題,這是眼界的問題。你站在地面上看,怎麼會相信地球其實是圓的。」

    沈宛宜和我打電話,聽說了林佑棲做的事,義憤填膺,表示要幫我去套林佑棲的話,套出他在世界那個角落,好讓我去揍他一頓。

    李祝融每天都在上午忙,下午有時候叫我陪他在門廊上坐著,聊一些無關緊要的東西。

    我還是每天吃很多黑魚和蘆筍,傷口已經漸漸癒合了。

    等到我已經可以把手臂完全展開的時候,我媽打電話來了。

    她讓我回去。

    我說,可能要過兩天。

    老太太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告訴我「回來吧,你爸爸病了,他想見你。」

    -

    我進去找李祝融的時候,他正在開會。

    他這個別墅里有一間小會議室,大概可以容納十個人的樣子,我以前也看過他企業的高管帶著資料到這裡來開會。

    原本屬於陳柯的位置上坐著袁海。

    「會議暫停。」他抬手做了個動作,然後站了起來,朝我走過來。

    「什麼事?」

    「我要回家一趟,馬上。我爸病了,」我直直盯著他:「你知道的,對不對?」

    「上周你在醫院手術的時候,你爸媽接連去了兩家醫院。」

    「什麼病?」

    「連同他們在你回家之前去過的醫院,三家醫院都說,肝癌。」

    -

    我趕回去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袁海開的車,我路上眼睛都沒閉過。滿腦子一片混亂,眼前總是上次在家的時候,我爸媽說的那些話。

    難怪老太太想讓我多在家裡住些日子,難怪沉默寡言的他會破天荒地問李祝融的工作,難怪他會問我幾時回來,難怪我回家的時候,他一次比一次瘦……

    他那樣老師的人,煙也不吸,酒也不喝,兢兢業業教書……

    為什麼會是他。

    我總也記得,我爺爺死的時候,肝癌骨轉移,那樣的老軍人,也痛得哭號,求醫生給他打一支止疼藥。我那時候才五歲,看得害怕,我問他:「爸爸,是不是我以後也會這樣痛?」

    他說:「不會,爸爸和爺爺關係比較近,要長癌症也是長在爸爸身上。」

    一語成讖。

    當我因為佑棲的一個拙劣的玩笑,借著癌症縱容自己,在最舒適的病房裡,和李祝融說著人生,說著愛情,說著那些矯情的往事,原諒不原諒的時候,癌症卻結結實實地落在我爸身上。

    我以為我回來那趟,是我瞞住了我爸媽。

    原來是他們瞞住了我。

    -

    老太太紅著眼睛,給我們開的門。

    我爸坐在沙發上,像個犯了錯的學生,緊張地看著我,面前擺著診斷書。

    我鼻子發酸。

    熟悉的診斷書。

    然而這次卻不再是玩笑。

    是晚期。

    我險些站不起來。

    「什麼時候的事,為什麼不和我說?」我怕看我爸臉上那讓人心酸的侷促表情,別開眼睛問我媽。

    「你爸不讓告訴你,說是早一天知道就早一天擔心。」我媽用圍裙擦著眼睛:「我怕你這個月不回來了,你爸想見你……」

    我只覺得眼前發黑。

    李祝融伸手扶我:「老師,你別著急……」

    我揮開了他的手。

    「我要帶我爸媽去C城,我要去博雅,我們的事先撂到一邊。」

    除了眼前的這件事,我已經沒有什麼可怕的了。

    他說:「好。」

    -

    我媽做菜的時候,我坐在地上擇白菜。

    「……大半輩子都過來了,黃土埋半截了,我們沒有多少日子了,今天是你爸,也許明天就是我……」

    「別亂說。」我打斷她:「我爸現在還好好的呢,你也好好的。」

    「我們都老了,你說你這樣子耗著,沒老婆沒孩子,以後我和你爸眼一閉走了,還有誰管你呢?那個姓李的,哪是什麼好人?你看他恭敬禮貌的,其實他是看不起我們這種人家的,你要找個普通人也好,要是欺負你了,你媽拼著這張老臉不要,還能幫你去鬧一鬧。我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兒子,送給別人家欺負……」

    「你別亂想,我過得挺好的。你也想開點,這病是治得好的……」

    「哪有癌症治得好的?不過是拖日子……」老太太啞著聲音:「我和他過了一輩子,也算夠了,能多出來一天,就念他一天的好……」

    我和我媽一樣,眼淚淺,怕惹她傷心,擇了菜就去客廳了。

    我爸在看新聞。

    他一輩子都是好人,什麼都往好了想,別人占他便宜,他也木木的,不知道被我媽說了多少回。有些老師喜歡批評時事,指天畫地,他卻一句大話也不會說,總是沉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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