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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56:19 作者: 謙少
    「沒有必要談。」我平靜地跟他說:「兒子你已經生了,你和我談只有一個結果,就是讓我接受這個事實。」

    「老師你準備一輩子不接受?」他靠近來問我。

    「我已經吃了個蒼蠅,你還要我說蒼蠅好吃?!」我的聲音幾乎失控了。

    直到這一刻,我才知道我心裡原來壓抑了這麼多憤怒。

    隔著冰冷鏡片,他的眼睛安靜地看著我。我摸不清他的表情,但絕不會是慚愧。

    我心裡像有火在燒。

    我站在地獄的火里,為什麼你要站在岸上?

    既然一輩子都不可能在這張臉上看到慚愧,那至少也要看到痛苦。只有這樣才不會讓我覺得,過去的那十幾年時光,只是笑話一場。

    短暫沉默之後,我看著腿上的毯,自嘲地笑道:「再說,我這一輩子,也沒有多長了。」

    -

    下午李貅開了一輛小車出去,把陸嘉明帶了過來。

    被夏宸養得白白嫩嫩的小糰子穿著一件毛絨絨的毛線衣,一溜小跑過來,抱著我的腿仰著臉問:「許許,你是不是生病了?」

    小孩子抵抗力最弱,我是病人,眼看他還要往我身上爬,趕緊叫李祝融:「快把他抱走。」

    李祝融沉著臉,攥住陸嘉明的衣領,像提兔子一樣把他提了起來。

    「別提衣領,會勒到脖子!」

    我真懷疑李貅是怎麼活下來的。

    李祝融用手臂夾著陸嘉明,放到客廳角落的地毯上,那是李貅的地盤,擺了一些看起來頗複雜的玩具。連需要組裝的仿真槍都有。

    陸嘉明大概以為是李祝融不讓他靠近我,等李祝融去書房拿東西,又邁著小短腿跑了過來,撲到我腿上:「許許,我和你玩……」

    小孩子真是神奇的存在,這樣弱小無知,但他看著你的眼神,卻是這樣信賴,看得你的心都軟下來,好像非做點什麼才能對得起這樣的信賴一樣。

    「我今天不能和寶寶玩。」我耐心教他:「我生病了,會傳染給寶寶的。哥哥有沒有和你說過,不要來找我玩?」

    寶寶摟著一隻長手長腳的毛絨兔子,茫然地看著我。

    「什麼是傳染?」

    「就是會讓你生病,然後死掉!」李貅不耐煩地拖住陸嘉明,帶著他往自己那堆玩具那裡走,一邊走一邊教訓他。

    很溫暖的場面。

    看著這倆孩子在一起玩,有時候我會想,如果我能早一點去北京,早一點遇到李祝融,結果會不會不一樣?

    但是人畢竟要知足。

    能夠遇到,已是大幸。再狼狽再辛苦,也是自己選的路,他再霸道再囂張,也是我自己喜歡的人。他有錯,但沒有責任。要是我能像林森一樣,整顆心都放在物理上,也不會走到今天這地步。

    我雖然沒用,卻也不至於推卸責任。身為男人,沒有人有讓你幸福的責任,也沒有人要為你的不幸負責。只能怪你自己能力不夠,保護不了家人和朋友。

    這世上,本就沒有那麼多幸福美滿的故事,身體健康,萬事如意,闔家團圓,財源廣進。這些都是祝賀用的詞。現實生活,總有這樣那樣的不如意。我不是能夠力挽狂瀾的人,有些事擰巴了十幾年都沒有結果。所剩時日無多,我也只能自己想開點。

    我沒有時間了。

    我不能和他耗上一輩子了。未來的歲月那麼漫長,我們一直以為,我們可以慢慢來,有時間冷戰,鬥氣,自虐,勾心鬥角……

    可是我沒有時間了。

    我一直以為,要挽回了尊嚴,聽到了他親口道歉,才能端著姿態,和他坐下來平心靜氣地談談,然後過一點平靜溫暖的日子。

    但是時間不夠了。

    我只想享受著眼下這點平靜和溫暖,忘記我這些年的如鯁在喉,如芒在背。這世界太冷硬,我很累,我只想在不疼的時候,和這個叫李祝融的人說說話,曬曬太陽,看他眯著眼批文件的樣子,看他抬起頭來的時候對我露出的笑容。

    至於那些,我等了十幾年的道歉,我等了十幾年的解釋,我走之後,讓他自己說給自己聽。

    第47章

    「給你。」毫不客氣的聲音。

    我驚訝地抬起頭來。

    李貅手裡攥著一個橡皮泥做的小狗,褐色的身體,黃色的耳朵,捏得倒是挺可愛的。

    「這是陸嘉明給你的!」他硬巴巴地說完,把那隻小狗往我手裡一塞。

    我看了一眼陸嘉明,他正坐在李貅那一堆玩具里,手裡拿著一大團橡皮泥,眼巴巴地看著我。

    我朝陸嘉明比了比大拇指,嘉明的貓眼頓時笑得彎了起來,埋著頭更賣力地捏橡皮泥去了。

    轉過頭,李貅還站在這裡。

    小孩聰明,是一眼就看得出來的。他站在我右側,正對著他爸的書房,書房的門有什麼動靜他都能第一時間看見。

    看這架勢,是有什麼話要背著他爸和我說了。

    -

    「你病得快死了?」不愧是李祝融的兒子,說話風格頗有乃父之風。

    「病是病了,還沒死。」

    「那你還能活多久?」他直截了當問我。

    「我也不清楚,要等手術之後再看,據說癌細胞是會轉移的。」我偏頭看了看書房的門,還是紋絲不動的。

    李貅沉默了一下。

    「你是不是討厭我?」

    見慣了成年人之間的拐彎抹角,反而對這孩子的坦誠手足無措起來。

    「我並不討厭你……」我有點艱難地開口。

    「你在騙我。」他打斷了我的話:「人說謊的時候會眨眼睛。」

    「你不信算了。」我有點疲倦地拉了拉膝蓋上的毯子:「大人的事,不需要牽扯到小孩子,就算有錯,也是你爸爸的錯。」

    畢竟是幾歲的小孩子,心機還是不夠,聽到我這樣說,不高興地瞪大了眼睛:「我不是小孩!我什麼都知道。」

    「你知道什麼?」我下意識地去摸褲袋裡的煙,手伸到一半,才想起來自己現在的處境。

    李貅瞪著我,室內光線暗,他的眼睛是最乾淨的深藍色,像寶石,他輪廓不像李祝融,有點虎頭虎腦的。氣鼓鼓的樣子竟然讓人覺得有點……可愛?

    「我知道,你們都不喜歡我!」他大聲叫道,攥緊了拳頭:「如果有得選,爸爸根本不想讓我生下來,你也是!你討厭我,你恨我!只有太爺爺是真的喜歡我!」

    我腿上一痛,是他踹了我一腳,然後跑開了。

    果然,是李祝融的兒子。

    近乎恐怖的聰明,敏感,極端且心性倔強,不會逃避問題,什麼事都要直接撞上來,不會安慰自己,不會自己想開。

    李祝融小的時候,應該也是這副樣子吧。

    我遇到他的時候,他已經比李貅還極端了。

    李貅還會認為他太爺爺喜歡他,但是李祝融,卻連他爺爺都看透了,他知道,他所擁有的一切,包括少得可憐的親情,都是因為他是被選定的繼承人。是因為他聰明、能幹、有鐵血手腕。

    他們都是一樣的驕傲----他們驕傲是因為他們需要一樣東西撐著,他們冷漠是因為他們需要一層堅硬的外殼。

    他喜歡我,是因為我先喜歡他。

    不是因為他長得好看,不是因為他是李家的繼承人,甚至也不是因為他聰明。那時候他十四歲,漂亮,含著金湯匙,飛揚跋扈,任性得近乎殘忍。我暗戀他,我對他好,他先是炸毛,繼而也對我好。

    然後我們在一起。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為了戲弄我,我甚至不知道,他到底喜不喜歡我。

    該承認了。

    我恨他,我討厭他,我逃避他,不只是為了尊嚴,為了這些年的過節。

    我不信他。

    我怕現在所有的這些,都只是十年前的翻版。我怕有一天他會幡然醒悟----原來這不是喜歡。

    -

    整個下午,我興致都不太高。

    雨漸漸停了,腿還是疼。

    夏宸過來接寶寶回去,跟我打招呼,說小麼感冒了,怕傳染給我,所以今天就沒過來。

    李祝融留他在這裡吃飯,夏宸看了我一眼,笑著說:「好。」

    晚飯竟然和中午的大有不同。

    用胡蘿蔔煮過的羊肉,稍微炒了一下,不知道放了什麼調料,意外的美味。羊肉湯也不錯,一堆蔬菜,還有一種紅色的菜薹,炒得挺漂亮,就是不知道吃起來怎麼樣。

    我剛吃了一點羊肉,碗裡驟然一沉,李祝融把一大節玉米放在我碗裡。

    「多吃點蔬菜!」他悶聲說完,繼續吃他的肉去了。

    我真想把那節玉米從碗裡扔出去。

    「許老師把碗放下來吃吧。」

    也許是我臉色太難看,夏宸笑著提醒。

    「不要緊。」

    我繼續端著碗。

    有很多事,你一旦因為覺得吃力而放下,以後就可能再也拿不起來了。

    -

    「哥,我想和許老師聊一聊。」夏宸這樣和李祝融說。

    李祝融的表情說明,這絕不是他們事先說好的。

    「聊多久?」他一副「監督者」的表情。

    「半個小時。」夏宸笑得意味深長。

    -

    如果說我會怕一個人的話,那個人不是鄭野狐,就是夏宸。

    鄭野狐沒有是非觀念,他從不覺得自己做了「壞事」,他的價值觀和暴君是一樣的。至於夏宸,他是迂迴型的,他想做的事,當時你可能覺得他放棄了,但是過了很久之後,你會忽然發現,他已經做了,而且是在你無法察覺也無法質問的情況下做了。

    前者以勢壓人,後者以智壓人。

    我坐在客廳溫暖的壁爐邊,夏宸和我說:「許老師,小麼很擔心你。」

    「我知道。」

    「我很擔心我哥。」

    我轉頭看著他。

    「許老師,如果我沒猜錯,你現在是在報復我哥吧?」穿著米白色長袖T恤的青年,墨黑頭髮,英俊面孔,神色無比真誠。

    「你覺得我不應該報復嗎?」我不知道他這次為什麼這樣直接,簡直脫離他一貫的套路。

    「許老師,晚飯是我做的。」他忽然轉移了話題:「許老師不妨猜一猜,我哥現在是什麼心情。」

    「我猜不到。」

    「許老師,你是這個世界上最了解我哥的人。」他拉開一張椅子坐下,淡淡說:「不過既然許老師不肯說,我可以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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