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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56:19 作者: 謙少
    李祝融抿起了唇。

    「我不可能不管你……」

    「求你不要管我。」我說:「活也好,死也好,這是我自己的事。」

    「這不是你自己的事。」李祝融別過臉去看一旁的呼吸機:「你不是想報復我嗎?留在我身邊就行了。」

    -

    經過一番雞同鴨講的複雜交涉和妥協,李祝融准許我留在博雅,前提是從北京拉醫生過來會診,而且我要和他住到一起。

    我不想住院,所以李祝融弄了幾個醫生護士在家裡,他這種人,從不迷信,竟然也覺得瑪莎莊園的房子死過人不好。我和他爭了兩次,沒有結果,最後他同意讓我住在瑪莎莊園。

    蒙肅進了重症監護室,我看過一次。

    小麼天天往我這裡跑,他和我一樣,對醫學一竅不通,只知道早期癌症也是癌,是癌就容易死。所以一副我已經時日無多的樣子,每天讓夏宸弄了各種菜送過來,李祝融對他的種種行為深痛惡絕。

    離手術還有十六天,根據佑棲的解釋,手術就是把胸腔打開,把肺上癌變的地方切掉,然後再fèng上。林佑棲給我分析了肺癌早期治癒的機率之後,整天催促我調理身體。他的原話是:看你這慫樣,獻個血就能要了你的命,還想做開胸手術?

    我沒有再拒絕李祝融給我弄的千奇百怪的「補品」,包括那種長得像給粉絲染了顏色的血燕窩。

    我其實很想活下去,我還有很多該盡的責任沒盡,我甚至在想,我要是真的死了。我父母怎麼辦。到底要不要告訴他們實情。還是一直瞞著?裝成我在國外的樣子。

    關於這個,我想等手術結果出來再決定,反正一時半會兒死不了。

    我沒有再和李祝融吵過架,我甚至也沒有指責過他。

    如他所言,如果要報復,要懲罰,什麼都不用做,一直呆在他身邊就行了。

    讓他看著我精神漸漸萎靡下去,時不時眩暈、咳嗽、喘不過氣來,坐下來就想睡覺,關節腫痛。

    我已經沒有多餘的精神頭和他去鬥了。

    離手術還有十三天的時候,連著兩天陰雨,我開始關節痛,林佑棲說對肺癌來說,這是正常的胸外症狀,何況我腿上胸口的骨骼都有舊傷。

    我本來就不是什麼意志堅強的人,何況關節痛這種事,連我爺爺那樣硬氣的老軍人老的時候也痛得嚎叫。

    六月八日,凌晨三點開始下雨,我從夢裡痛醒,他睡得淺,我還在夢裡叫疼的時候他就叫了醫生過來,醫生說可以吃止疼藥。用溫水吃了藥,稍微好了一點,仍然從骨頭裡面綿綿地疼。凌晨六點吃的早餐,我連筷子都拿不穩,喝的粥,用毯子蓋著坐在沙發上,靠在他身上,他一直找話和我說。後來他告訴我,我那時候整張臉都是慘白的。

    下午雨停了,還是疼。他說實在不行就打針劑,我說不行,會上癮。

    他心裡很急,雖然一張臉還是面無表情,但是眼睛裡幾乎噴出火來,穿著襯衫,領帶也不打,走來走去給我倒熱水,拿書給我看,還用北京話罵醫生。

    關節痛,最難熬的是晚上。所有人都睡了,你一個人在那痛,輾轉反側,困,但是死也睡不著,那種痛是根植於骨頭裡面的,拔除不了,一刻也不鬆懈地疼著。

    他陪我熬夜,醫生團團轉了一天,除了保溫、吃藥、打針,也沒有別的辦法。越有效的止疼藥越是對身體不好,最有效的是杜冷丁針劑,但是怎麼能打?

    疼得受不了了,我就和他說話。

    現下生活一片狼藉,我們能說的,只有當年。

    我問他:「小哲,你還記不記得當年你教我學俄語的時候?」

    他摟著我,下巴抵在我頭頂,我看不清他表情。但是他的手放在我背上,握成拳頭。

    他說:「記得。」

    過了很久,他又說:「你其實一點都不聰明,沒有語言天賦,怎麼教也教不會。」

    我確實是沒有語言天賦的人,但是餿主意層出不窮,買了俄文小說看,看俄國電影,還讓他教我唱俄文歌。

    我笑了起來。等疼的勁過去了一點,說:「你唱俄文歌給我聽吧,小哲。」

    他很久沒有說話,我還以為他是不準備唱了。結果他唱了起來,我才知道他是在回憶旋律。

    他聲音的音色很好聽,但不是有旋律感的人,他也不喜歡唱歌,以前就不喜歡。這些年忙著做生意,大概也沒怎麼唱過了。

    我在他斷斷續續的俄文歌里閉目養神,他大概是以為我睡著了。唱了一會,就停了,跑到陽台上打電話去了。

    我開始不知道他是打給誰,還以為對方是個醫生----因為他在問對方關節痛該怎麼照顧。

    後來我才明白過來,原來他是打給夏知非。

    第46章

    下雨的第二天,我早上七點就醒了。

    很困,但是睡不著,躺著都是種煎熬。

    李祝融難得地沒有早起,我剛睜開眼睛,就聽到他說:「醒了?」

    他穿著睡袍,敞著前襟,從脖頸到胸膛一片雪白,他早上剛起來的那幾分鐘臉色一般都不會好看----因為自制力還沒跟著一起甦醒,所以不會擺出一副倨傲或者從容的表情,而是有點厭世的感覺,慵懶地眯著眼睛,皺著眉。

    沈宛宜說過一句很小資的話,她說:如果這個世界上有一個人,和你在同一張桌子上吃飯,同一張床上睡覺。你們看著對方睡覺流口水,打鼾,打嗝,放屁,熟悉對方腫著眼泡,蓬著頭髮的樣子,這樣日復一日過下去,但是你們仍然堅定不移在一起,這就是愛情。

    她說的愛情,是生於憂患,死於安樂的那種。

    然而我和李祝融之間,只有無窮無盡的憂患。難得的安樂,總要有一方被逼到沒有退路才行。

    -

    上午來了個客人。

    或者可以稱之為主人。

    李貅來的時候,我正在洗臉,腿上骨頭疼,站不穩,李祝融把毛巾打濕了遞給我。水溫很燙,敷在臉上讓人覺得溫暖。

    袁海就在這時候敲門進來,站在門口,垂著眼睛。

    李祝融走了出去。

    「回來了?」

    「回來了。」

    吃中飯的時候,我在飯桌上看到了李貅。

    其實他長得不太像李祝融,李祝融的五官冷且艷,李貅卻是那種歐式的漂亮。但是他們坐在一起的時候,卻像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氣質這種東西,確實很難說。

    午飯很清淡,有清蒸的魚肉,有雞湯,還有各種蔬菜,簡直無從下口,我本來握筷子就吃力,看到這樣一桌菜,連餓都不覺得餓了。吃了幾個丸子,喝了點湯,準備放筷子。

    李祝融默不作聲揭開一盅雞湯,推到我面前。李家的廚師向來食不厭精膾不厭細,雞湯用巴掌大的紫砂煲盛著,裡面的薏米藥材之類都燉得蘇爛,連雞骨頭都是化了的。

    「把它喝了。」

    「我不想吃了。」

    「喝了。」李祝融直盯著我眼睛,薄嘴唇抿著,情緒絕對算不上高興。

    我扶著桌子站起來,起身要走。

    他一拽我手臂,我又跌回椅子裡。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他按住我肩膀,拿了勺子來,塞在我手裡。

    「你說過,不會再勉強我的。」我拿他以前的話來質問他。

    「那是別的事。」他正兒八經跟我解釋:「這是吃飯的事。你必須把這湯喝了。中午喝雞湯,晚上喝羊肉湯。還要吃核桃。」

    「誰和你說的?」我聽到這些東西都覺得頭疼。

    其實我知道是誰說的。

    只不過他絕對不會告訴我,所以用這個來轉移話題最好。

    「給你三分鐘,把湯喝了。」他收回手,十指交叉,支著下巴,半眯著細長眼,帶著警告意味地看著我。

    「給我三個小時我也不……唔。」

    他放開我嘴唇,拿餐巾,動作優雅地擦了擦我嘴角的湯汁,然後舔了舔自己嘴唇。頭也不回地說:「小安,吃飽了就回自己房間去。」

    李貅一溜煙地跑了。

    -

    下午濕氣更重,腿疼得看書都看不進去,李祝融讓人把壁爐燒了起來,把我放到壁爐前的沙發上,用毯子裹著,放電影給我看。

    上次和蒙肅聊天,說到書籍的沒落是大勢所趨,資訊時代,大都通過多媒體傳播信息。活動的畫面、聲音遠比單一的文字來得吸引人。就比如我現在,看書沒法專心,但是電影卻可以轉移我的注意力,讓我覺得不那麼疼。

    先是看國產電影,看了一部所謂的大片。其實我一向對電影還算寬容的。但這部電影太侮辱觀眾,情節漏洞百出、邏輯生硬就不說了,大場面像畫出來的,女主角是個當紅的影星,哪怕我以身為一個同性戀的眼光看來都是絕對稱不上驚艷美女的,演技也就那樣。我被這片子看得鬱悶,想起林佑棲當年對「電影界」的分析,問李祝融:「這女主角是潛規則上來的吧!」

    李祝融在一旁看文件,抬了抬架在鼻樑上的銀邊眼鏡,看了屏幕一樣,很淡定地「嗯」了一聲。

    「『嗯』是什麼意思?」

    「她確實被包養過。」李祝融偏過頭來看著我:「你那是什麼眼神?」

    」……」

    「我又沒包養她!」他像一隻貓一樣憤怒地炸毛了:「你腦子裡到底在想什麼?」

    「沒想什麼……」我在他臉上掃了掃:「你什麼時候開始戴眼鏡了?」

    「我沒近視。」

    「那你戴什麼眼鏡?」

    他不悅地抬起眼睛,把眼鏡往上推了推,露出那雙形狀漂亮的丹鳳眼來。

    他的眼睛是紅的,像很久沒睡的人一樣。

    我想沈宛宜那句話不對,有些人,就是和你過一輩子,也不會讓你看到他狼狽的樣子。

    「你幾天沒有睡覺了?」

    「兩天而已。」

    「睡不著?」

    他很是不習慣地扶了扶鼻子上的眼鏡,把文件一放,光明正大地轉移話題:「老師不高興是不是因為不想看到小安。」

    「小安是誰?」

    「我兒子。」

    「你記得就好。」

    我把電影關了,伸手去拿書。李祝融伸手按住了我的手。

    「老師,我想和你談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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