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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56:19 作者: 謙少
    說這些話的時候,我們都看著對方的眼睛,他的眼睛那樣深,我不知道是他比較痛還是我比較痛。

    他沒有回答我,而是抬起眼睛,越過我肩膀,看向了蒙肅。

    他眼中有殺意。

    我知道,他把今天這所有的帳,包括我說的每一句刺到他的話,都記在了蒙肅身上。

    他從來都是這樣----他不會把錯歸在我身上,許煦沒有錯,所以都是別人的錯,我的朋友,同學,我親近一點的女生朋友,都是他們的錯。他一個個整治過去,直到把我弄成個孤家寡人。

    他出門之前,和身後的袁海說:「把那女人放回來。」

    袁海答應著,眼神複雜地看了我一眼。

    -

    直到他們走了之後,我整個人才從繃緊的狀態里脫離出來。

    我走到了廚房裡,我媽坐在小馬紮上,靠著牆,頭髮花白,正在掉眼淚。

    我蹲下來,叫了一聲「姆媽」,她咬著牙,在我臉上扇了一下,不是很重,她畢竟是捨不得。

    她什麼都聽到了,包括那句「我這輩子不可能再喜歡女人了」。

    其實,還有一句話,我剛剛沒有和李祝融說。

    小哲,我不欠你了。

    第35章

    沈宛宜是在晚上八點回來的。

    出乎我意料,她和我走的時候並沒有什麼不同,仍然是穿著得體的套裝,仍然是盤著頭髮,得體淡妝。但是她臉色蒼白,連眼神都是黯淡的。

    我媽向來喜歡她,她又是因為我的事被李祝融為難了。所以老太太對她更是一團憐愛,一進門就拉住了她的手,一邊抹眼睛一邊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晚飯是在家裡吃,我媽聽說蒙肅是在國外長大的,買了不少活魚活蝦----我媽對於西餐的認識和我的差不多,也是覺得西餐只有海鮮還能吃。

    我媽年紀大了,血壓有點高,不能蹲,我打發她去和我爸看電視,自己蹲在廚房裡剝用水汆過的河蚌和蝦仁。

    越是心煩意亂,越是要找事做,轉移注意力,不然整個人都會作繭自縛。

    背後傳來拖鞋的聲音,我回頭看,沈宛宜穿著一件寬鬆的毛衣站在廚房門口,她顯然是剛剛洗了個熱水澡,大概是哭過,鼻尖紅紅的。

    「要幫忙嗎?」她帶著鼻音問。

    「不用了,我快剝完了。」我在溫熱的水裡撈著河蚌。

    她也不勉強,就站在門邊,看著我剝,時不時地抽一下鼻子。

    我覺得愧疚。

    我從來不喜歡連累別人,所以以前對李祝融言聽計從,什麼事都順著他。雖然這次「出逃」不是我本意,但是連累了沈宛宜,這是無可辯駁的事實。

    以李祝融的高傲,倒是不會對沈宛宜做什麼卑鄙的事,他喜歡打打殺殺,再就是「連坐」制度,連累親戚朋友的那種。

    我不知道沈宛宜遭遇了什麼,讓她驚魂未定,但現在顯然不是發問的時候。

    「河蚌炒著吃吧,我看到柜子下面有干辣椒。」我打破了這片沉默。

    她吸了吸鼻子:「我要用泡椒炒。」

    「泡椒太辣了。」我用料酒和薑片把和蚌肉醃好,拍了蒜蓉,準備炒蚌肉。

    「不要放很多就不會辣了。」她靠在門上看我做菜,據理力爭。這場景像極她以前到我家蹭飯的時候。

    雖然沈宛宜以前勸我和李祝融和好的時候,說我在C城的日子過得像行屍走肉。但我並不覺得,那些日子雖然平淡,卻讓人安心,因為今天是這樣,明天也是這樣。雖然沒有希望,卻也不會有任何意外發生。

    「他說,要關我一輩子。」

    沈宛宜開口的時候,我正把用泡椒炒好的蚌肉盛出來,廚房裡滿是酸辣的香味。

    「他說,要是你死了,他就關我一輩子,就像標本一樣。他說,侏羅紀過去了,但是看到恐龍的標本,就會記得侏羅紀是什麼樣子。」沈宛宜的聲音始終平緩:「他把我關在一棟別墅里,像囚犯一樣。每天送飯,可以看書,可以上半個小時網。他讓人監視我,等著我和你聯繫。「我怔住了。」五月八日,他把整個城市的小黑幫聚集區都搜了一遍,沒找到你,五月九日凌晨五點的時候,我看到他站在花園裡抽菸。他叫我過去,我從來沒看到他那樣平心靜氣的時候。他讓我坐著,問我要不要吸菸。他問我,這十年,你呆在C城過得好不好,你平時上課忙不忙,你放假的時候喜歡去哪玩……「「他問我,為什麼你寧願和我結婚,也不願意和他好好呆在一起……」

    五月九日的凌晨,我在美國幹什麼呢?睡覺?喝茶?還是吃著豐盛的午餐?

    一直干燒著的鍋冒出刺鼻的煙味,我手忙腳亂地關了火。

    「但我那時候以為你真的死了,我痛罵他,我說要是你死了,一定是被他害死的。他先只是沉默,忽然朝我大吼,說我屁都不懂。然後讓人把我抓回去。」沈宛宜頓了頓,聲音驟然啞了起來:「下午的時候,他讓我看俞錚被殺的錄像……他給我看……看俞錚的屍體被解剖……」

    「別說了。」我抱住抖得像一片葉子的沈宛宜:「別想了,都過去了。是我的錯。」

    沈宛宜用拳頭搗住嘴,咬著自己的手背,她全身都在發抖,連胸腔里都在悲愴地顫抖,俞錚是她積年未愈的傷口,又被人血淋淋地撕開來。

    「他是個瘋子,他是魔鬼!」她嘶聲告訴我:「你離他遠一點,你不要和他在一起……他說,他不好過,別人誰也別想好過,都要跟著一起陪葬。他是個瘋子……」

    我緊緊地抱著她,告訴她:「我知道,我知道。」

    我從一開始,就比誰都清楚,他是怎樣一個瘋子。

    我在大學的時候,同時兼著兩份家教,沒有時間陪他,他就讓人把我另外一份家教的學生弄到住院。讓我專心教他。

    我從去年遇到他之後,除了氣息奄奄地躺在深山的防空洞裡的那段時間,沒有一秒是自由的。

    今年春天,我出院,他安排我去北京。小麼打了電話過來罵我,他說:「你長點記性,他是個瘋子。你還跟他攪到一起,不是犯賤嗎?」

    沈宛宜勸我和他在一起,林佑棲教我用手段,小麼罵我不知悔改。他說:我們還有大把大把的時間呆在一起,你要搞物理也好,你要學法律也好,我們都可以慢慢來。

    但是我說的話,沒有一個人聽進去。

    十年之後,我許煦,從來沒有一秒,想要和他繼續糾纏下去。

    但是沒有選擇。

    清高、驕傲、志氣、寧折不彎,都是需要資格的事。

    他是個瘋子。和瘋子講道理,和瘋子要自由平等,要他有君子風度,不禍及你家人朋友,就是個笑話。

    我像是挑著擔子在泥濘道路上行走的挑夫,努力想要保全每一個人,最後卻一身泥濘,狼狽不堪。

    而蒙肅,他是我這十年來最美好的一個意外。

    -

    我仍然記得,某天晚上,我在休息室里看書睡著了,他做完實驗,跟我一起回去。他和我聊原子彈的歷史,爭辯Heisenberg究竟是不是被冤枉的辛德勒。路上我接到李祝融電話,李祝融朝我吼,因為我下午沒有按時在校門口等。所以他要我立刻跑到校門口。

    那時候蒙肅就在我身邊。

    他沒有問為什麼,沒有勸說,沒有阻止,他說他要出去吃飯,陪我走到校門口,然後他告訴我:「明天早上要選課題,早點回來。」

    他不說話,因為那時候他知道,我沒有別的辦法,他哪怕拎著我的耳朵對我演講一個小時,一個小時之後,我還是要趕到校門口,跟李祝融去吃飯。

    他是學物理的人,知道什麼是邏輯,知道什麼是源頭,什麼是根本。知道解決問題的根本是什麼,所以物理學家從不喧譁,只默默解決了問題,然後再擺出事實來說話。

    他開著玩笑,叫我學長。

    其實他才是我年輕的時候想要成為的那種人。

    -

    晚上蒙肅睡在我家。

    因為沈宛宜一個人睡一間客房,天氣回cháo,不適合打地鋪,沙發也睡不下。所以那張摺疊床擺在了我臥室里。他是客人,自然睡床上。

    我鋪床的時候,他坐在床上看我的書,吃巧克力。晚餐的時候一桌人,他自然不好意思大咧咧地拿菜拌飯,斯斯文文地吃了晚餐,沒怎麼吃飽,我只好找了過年時候吃的巧克力給他吃。

    他漱完口回來,我已經躺在了床上。拿了他剛剛的那本書看,原來他在看一本Pauli的合集,正好在看《波動力學的普遍原理》,是他們量子力學領域的文章。

    「你也看Pauli?」他從兩床之前的空隙爬到床上,倒沒有和我搶,而是眯著眼睛看了一會兒書頁,然後平靜地宣布:「這是盜版書。」

    我有點赧然。

    以前當窮學生的時候,買了不少盜版書,好在就是紙張差點,錯別字倒不是很多。

    「我上大學的時候看Pauli,那時候只要是跟相對論有關的我就看。」我把書遞給他:「算了,給你看吧,我都看過了。」

    他也不推辭,把書接過去,然後說:「你把床移過來點,一起看好了。你理論物理是短板,我一邊看一邊給你講講。總比翻譯過來的好懂一點。」

    這些天,跟著他當助理,學到不少東西。他確實是博學的人,完全不像是現在物理學界的人。簡直有點像上一個物理黃金時期的那些天才物理學家。數學好,各個物理領域都有涉及。而且思想自由得很,一點也沒有被學派、領域之類的東西限制。這一點,是國內的教育機構怎麼都培育不出來的。他曾經開玩笑說:」My heart is free。」

    見識到他家裡那種完全美派的作風,對家裡年輕人的「放養政策」之後,我才知道,天才,也是需要氛圍才培養得出來的。

    第36章

    蒙肅說:「等這邊的事完了,我就要去德國了。」

    「PTR」

    「是的。」

    對於學量子論的人來說,德國是必須去的朝聖地,簡稱為PTR的德國的帝國技術物理研究所,是量子論的發源地。

    「怎麼會想到去那裡?」這些年來,美國已經儼然成為世界科學中心,不管是學術土壤還是研究氛圍,都比歐洲國家要好。國際上的大獎項上也獲得比較多。

    「想去看看。不一定待很久,也許看看就回來。」蒙肅用手臂枕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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