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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56:19 作者: 謙少
「啊,煦崽啊,」我媽用她特有的大嗓門驚喜地叫了起來:「你爸明朝過生日,我就說我煦崽肯定記得唻……崽,你爸做整壽,你什麼時候回來啊?」
「姆媽,我在車上,就快到家了。」
「好啊……回來好啊……」媽大概也是高興,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麼好,只好念叨起了我爸:「崽,你不曉得,你爸這幾天飯都不愛吃了,就盼著你回來……」
我的心像被放在滾油上煎,我不知道我要怎麼告訴她,在我爸的大生日裡,我要帶著那個她恨得咬牙切齒的「夭壽仔」回家。
但是,如果不說,等到見面的時候,還是要開口。
「姆媽,我跟你說一件事。我這次回來,帶了一個朋友……」
我媽大概也察覺到了我語氣不對勁,有點小心翼翼地順著我的話說;「帶朋友……帶朋友也好唻……」
我實在說不出口,只能沉默,我媽頓了一頓,終於問道:「崽,你帶的朋友,是男的還是女的啊?」
我的額頭抵著冰涼車窗,整張臉都好像凍僵了,我竭力想扯出一點笑容來。
我媽嘆了一口氣。
「崽啊,我就曉得,你還是不肯改唻……」她唉了一聲,像是自我安慰一般說道:「帶朋友也好……你這些年一直不開心,要不是因為那個夭壽仔……唉,姆媽上了年紀,就喜歡囉嗦,不說了,不說了。」
我閉上了眼睛,覺得心口像被撕開一個洞。
「姆媽,跟我一起回來的,是李祝融。」
「什麼!」因為驚訝而驟然撕裂的聲音,我媽發著抖:「過了這麼多年,你還要和他攪到一起,你不記得當年……」
「姆媽,別說了。我爸身體不好,你幫我勸他一下,我們馬上就到了……」我支持著自己把話說話。
那邊已經不說話了,只聽見我媽急促的呼吸聲,帶著一兩聲抽泣。
我用手掌遮住了眼睛,說了一句「姆媽,總歸是我對不住你和我爸。」掛上了電話。
李祝融從背後靠近來,張開手臂,把蜷縮在座位角落裡的我包裹起來,用下巴枕著我肩膀,低低地說:「老師,說好了?」
我整個人都在發抖,往角落裡縮。
我怕他,
「老師,別擔心,我在這裡。」他自顧自地說著,把我從角落裡拖出來,抱住,在我臉上有一下沒一下地啄著。
我的腦子在瘋狂的運轉,像一台塵封多年又被拿出來的計算機。這些年來,我一直得過且過,因為沒什麼東西需要用腦子,我只不過是在活著而已。
是他把我逼到這境地的。
「我要一塊手錶。」車到市郊的時候,我忽然開口。
李祝融沒有問為什麼,而是問袁海:「準備的禮物里有手錶沒?」
「有的。」袁海拿出一張紙來,匯報導:「有一塊PatekPhilippe的,還有一塊Rolex的。」
「拿Rolex的。」
我靠在他手臂上,把手伸出來,手腕上一道血紅的淤痕。
他抿著唇,替我把手錶戴上了。
我看了一眼,似乎能遮得住。不再說話,靠在他身上,閉上了眼睛。
第24章
按照家裡這邊的風俗,整歲的生日是要辦宴席的。
我爸不喜歡熱鬧,所以生日不會大辦,應該就是請一兩桌平時往來得比較勤的親戚朋友,然後我媽自己做一頓飯,大家熱熱鬧鬧地吃一頓就散了。
我家裡不大,三室兩廳帶廚衛,我爸平時把客廳當書房,把書房當儲藏室,客廳里總是堆著一堆書,還不讓我媽整理,說我媽會弄亂他的書。
我的臥室,雖然我已經很久不住在家裡,但就算家裡的東西沒處放,我媽也絕不把雜物堆到我的臥室里。
我知道,他們其實希望我回去住。
回N市,也不是不可以,我的法學還不錯,回去也找得到地方教書。但是我不想回去。
我爸這一輩子,傲骨錚錚,他是那種最老式的文人,從不折腰。同事背後造謠說他收了學生的禮,他能當面對峙,逼得別人公開道歉。
他唯一的污點,大概就是我。
有一次,我和他一起去書店,那時候我剛被退學,我媽讓他帶我出去走走散散心,他是整天悶在家裡搞學術的讀書人,哪裡知道什麼地方好玩,想要帶我看學校後山的亭子,轉了半天沒找到路上去。絞盡腦汁,終於決定帶我去書店。
在書店裡,隔著一個書架,他的同事,明明看見了我和他,還刻意大聲宣揚著:「聽說許教授家裡的兒子是個同性戀」。
他那時候正從書架上往下拿一本物理書,聽到這話,整個人都僵住了。
我永遠記得他那時的神情。
他像是一瞬間蒼老了十歲。
-
上樓的時候,李祝融忽然叫住了我。
我走在前面,他在等著袁海他們把禮物準備好,然後一手提著一堆紙袋子,很瀟灑地打發了袁海他們,提著他的「禮物」跟在了我後面。
我家在三樓。住在左手邊,門上貼的春聯是我爸親手寫的,他寫得一手好字,清瘦的宋體,用來寫春聯有點過於淒涼了。
我這輩子虧欠最多的兩個人,此刻就在這扇門後面。
我掃了一眼我家的門,繼續往上走。
這棟居民樓有五層,走到最後四樓上面的樓梯,他大概以為五樓就是我家,叫了我一聲:「老師!」
「怎麼了?」
他站在昏暗的樓道里,像一個英俊的吸血鬼,穿著純手工的義大利西裝,頭髮全部攏到耳後,露出混血兒特有的一張漂亮面孔,丹鳳眼裡帶著笑意,朝我抬起下巴來:「老師,我頭髮亂了。」
他臉頰左邊有一縷頭髮垂了下來。
我安靜地走回去,替他把那縷頭髮重新別到耳朵後面。
在我伸手替他別頭髮的瞬間,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我臉頰上啄了一下。
「老師笑一笑嘛!」他得意地要求我,這神態像極了十年前那個蠻橫霸道、高興起來還會撒嬌的少年。
我沒有理他。
「你在這等一下。」我讓他停在五樓下面一點的樓梯上:「我先去敲門。」
他皺了皺眉,露出不高興的神情。但是我知道他這是裝的,他臉上有情緒的時候,很少是一時遏制不住,大部分時候,都是吸引我的注意。
我不再管他,自己朝五樓走去。
-
十分鐘後,他走上了樓頂的天台。
「HI,小哲。」我坐在圍欄上,好整以暇地和他打招呼。
他還提著那些可笑的「禮物」,臉上神情十分陰沉。上天台的門很矮,他站在那裡,越發顯得高大。
但是,高大有什麼用呢?從門口到我坐著的圍欄至少有十五米,在他跑過來之前,我有足夠的時間翻身跳下去。他又不是劉翔。
今天是三月十四,距離他在C城重新遇到我,已經過去了很多很多個月,距離我們第一次見面,已經過去了十多年。
真奇怪,越是到了這時候,人反而不傷心了,而是感到一種麻木的滿足。
「許煦,你想幹什麼?」他臉上的表情已經夠嚇人了。
「沒幹什麼。」我雙手撐著欄杆,不時無聊地左右看看:「我只是覺得,我們需要好好聊一下了。」
「你瘋了嗎!跑這上面聊天!」他臉上薄怒的神色:「你先過來,到我這裡來,不要讓我生氣。」
我別過臉去,看了一眼下面的風景。我選的位置不錯,下面沒有樹,全是水泥地面。上次在林佑棲那裡看到一篇醫學報告,說是超過十二米,跳到堅硬地面上,死亡的概率大概是多少多少。
「小哲,我們有多久沒有好好說話了?」我平靜地問他。
他已經把那些禮物都扔在了地上,煩躁地扯鬆了領帶,我猜他現在一定很想揍我一頓,可惜他揍不到我了。
「我一直在和你好好說話。」他嘴硬地說完,抿著唇。
「又在騙人了。」我告訴他:「小哲,兩個人能交流的前提,是平等。就算不平等,也要互相有籌碼。但是,這些天來,你拿我朋友威脅我,拿我父母威脅我。我一步步退讓。我想不通,為什麼我會輸到這麼慘,難道是因為你沒有可以讓我威脅的東西,我想了很久,終於想到了一件可以威脅你的東西……那就是我自己的命。」
他咬緊了牙。
「你想要什麼,你就說,我都可以給你。」他惡狠狠地說:「你先回來。」
「談判不是這樣的。」我耐心地告訴他:「你不能給一個籠統的概念,您要給一個我看得見的好處,比如說,你可以說,今天我們不去你家了。我們回北京去。這就是誠意。」
他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我一看他的神情,就知道他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你回來。回來我就和你談。」他已經有點煩躁了:「你不會跳的,你想想你爸媽,他們就在樓下,難道你要他們看你的屍體?」
「那是你的事了。」我輕描淡寫地說道:「我死了是火化還是土埋,用什麼棺材,葬在哪裡,都隨你便!」
「閉嘴!」他雙手插進自己的頭髮,朝我吼道:「你給我閉嘴!你這個懦夫!你敢跳下去,我就弄死你爸媽!我說到做到!」
「你不會的。」我在天台的寒風裡瑟縮了一下:「等我死了,你就會想:到底是誰的錯呢?為什麼許煦會不想活了呢?然後你就開始回憶,你就會發現,原來是你自己,是你讓我不想活了……然後,你也許會有那麼一點點後悔吧,誰知道呢……」
「你閉嘴!」他惡狠狠地打斷我的話:「你懂什麼!你什麼都怕!什麼都在乎!你在乎的那些東西有什麼要緊!那些人沒了你也不會死!」
「那你呢,你沒了我會死嗎!」
他沒有回答,而是蹲了下去。
「你為什麼不來找我呢?」我看了一眼灰濛濛的天空,忽然笑了起來:「昨天,羅秦告訴我,你兒子,是你和一個美國女人生的。我昨天才知道她的名字……」
他現在,一定會想要弄死羅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