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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56:19 作者: 謙少
    在這樣一個人面前,我沒必要隱瞞什麼。

    「沒事,昨晚上我家有客人,和林森有點衝突。」我回答了蒙肅的問題。

    「上次掐林森脖子的那位客人?」蒙肅的眼神幾乎可以刺穿人心。

    我默認,從他手裡把那本書拿出來,放回書架上。

    「我餓了,回家做飯了。你們兩個要不要來我家吃晚飯?」

    小白忙著玩遊戲,頭也不抬,朝我擺了擺手表示沒空。反倒是蒙肅,順手拿起了衣架上的帽子,跟著我出了門。

    我一直很好奇,他家的家境應該是怎樣的?他家境至少是殷富,衣著做事的風格都很西式,卻看過中國的古文,當然,最奇怪的是,他還是一個物理學家。

    他和小白都住在我樓上,蹭飯也方便。

    -

    我不喜歡吃蔬菜,買的都是些能放得久的東西,冰箱裡有雞蛋,一把韭黃,雞肉,我心血來cháo,走到客廳去問蒙肅:「我做蒸飯給你吃吧?」

    彼時蒙肅正在研究我放在茶几上的那一缸魚,聽到我的話,抬起眼睛問我:「蒸飯?」

    「比炒飯好吃。」我從流理台上掏出幾個巴掌大小的陶碗,一字擺開,拿了盆開始淘米。

    我最討厭的事就是洗鍋,尤其討厭洗煮飯的鍋,這道蒸飯還是我從一個廣東飯館裡學來的,先把飯蒸到半熟,然後韭菜切段,和雞肉一起炒香,蓋在飯上,放進蒸鍋,又把調好的蒸蛋放進鍋里,然後就等著飯熟。

    蒙肅反正只知道拌飯,我又不想吃飯,自然是怎麼簡單怎麼來。

    「你家是哪裡的?」我坐在蒙肅對面的沙發上,把整個人都彎進沙發里。

    「你怎麼會做飯的?」蒙肅不答反問。

    他不想回答的意思太明顯,以至於我有了一種說錯話的愧疚感。

    「我以前讀書的時候,父母都不在家,只能自己做飯。」

    事實上,我讀小學的時候,我爸經常很早就下課了,但是他不會做飯,我也不會,於是我們兩個人就坐在客廳里,餓得大眼瞪著小眼,等著我媽回來做飯。

    我爸是個脾氣古怪的物理教授,他不會交際,不會做飯,他甚至也不會像別人的父親一樣,拍著我肩膀和我聊一些男人之間的話題。他戴著高度眼鏡,永遠沉默,清瘦,穿著我媽洗得乾乾淨淨的白襯衫。他只會教書,只會研究物理。

    但是他教會了我一件事,叫做信仰。

    他一輩子都在為物理忙,當學生的時候學物理,當老師的時候教別人學物理,我仍然記得小時候我媽沒空,讓他帶我,他帶我去上課。把我放在講台上玩粉筆,他自己給學生講課,寫板書,粉筆灰紛紛揚揚的落下來。講台和地板之間有個落差,他總是忘記,寫板書後退的時候一腳踩空,險些摔倒。

    他對錢沒有概念,他也不在乎吃的是什麼,只要溫飽就好。他最開心的時候,就是有人聽他講物理的時候,那時候他兩眼放光,那清瘦身體裡簡直像是有什麼東西在燃燒一樣。

    他這樣不諳世事的老師,不會點到,不會講笑話,不會請學生吃飯。按理說,他教不出太好的學生。但是,整個C大,最好的物理學生都是他班上出的。

    我永遠記得,當他看著一個學生,用一種孩子般迷惑不解的眼神盯著他,問他:「你為什麼不學物理呢?

    物理很好啊……」

    是啊,物理確實很好啊。

    但是我,已經不是當年的那個許煦,我輟學太久,再拿起書來,一字不識。

    我是他教出來的最得意的學生,卻也是唯一一個讓他心痛到半夜睡不著的學生。

    我十七歲的時候,進了他夢寐以求的學校,四年過去,眼看著我就要進入那個作為國內物理學界標誌的研究所,卻因為情感醜聞而退學,葬送了我身為一個物理學生的未來。

    我去考法學學位的那天,回來的時候,我媽和我說,我走之後,我爸把自己關在書房裡,四十多歲的大學教授,在書房裡嗚嗚地哭。

    我從來沒有見過我爸哭,我仍然記得,我小的時候,他怕我亂動,把我扛在肩膀上。遇到他的同事,他紅了臉,笨拙地介紹:「這是我……我兒子。」我仍然記得,我考上R大那天,從來不喝酒的他,不知道從哪裡弄了一瓶酒來,一定要和我「乾杯」,最後喝了兩杯,就醉得昏睡過去。

    我從沒想過,我爸會哭。

    李祝融一直問我,我到底在犟什麼。我也不知道,我在為什麼而犟著不肯讓步,也許,就只是為了那個曾經在書房裡哭了一夜的老男人。為了那個已經葬送的他教給我的信仰。

    這段時間以來,我對李祝融說過很多話,其中有很多假話。但是有一句話,是真的。

    那是在C城的醫院裡,我躺了半個月,然後甦醒過來,我對他說:「李祝融,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就是遇見你。」

    第10章

    蒸飯做好,香味四溢。我向來喜歡做雞肉,不擅長做蔬菜。

    蒙肅大概是餓極了,只稍微拌了兩下,就端著碗吃起來。

    他身量高,手指也長,那碗端在他手裡,簡直像個小孩子的玩具一樣。我看他這樣吃也辛苦,給他拿了個碗來,把他把飯全弄到一個碗裡遞給他。

    蒙肅在一邊看著我弄,忽然來了一句:「你心情不好?」

    他在我心中的形象一直是「管別人去死」那種的,忽然來這麼一句,我簡直是受寵若驚。

    「沒事,最近比較忙而已。」

    蒙肅露出了一個我從來見過的表情,那個表情的大意是:像你這種周末躲在宿舍睡覺的人也能說自己忙?

    「好了,吃飯吧。」我把碗給他,自己也埋頭吃起飯來。

    我並不是能和人推心置腹的人,我不習慣把自己的事全盤托出,交給別人來評判。

    大概也是因為我知道,不會得到什麼好評價。

    -

    我帶了不少書過來,都是從C城搬過來的,我喜歡物理,一篇好的物理論文在我看來比小說有趣得多。

    顯然蒙肅是和我一樣的人。

    我沒有專門的書房,書都放在臥室里,我洗碗的時候,讓蒙肅自己去拿書看。

    他進門把大衣取了,裡面是一件薄毛衣,他背部很寬厚,身量很高,正靠在書架上看我抄錄的欽天監記錄。

    「你連這個都看得懂?」我驚訝地問他。

    「看不懂。」他很坦然地回答我:「我都是猜的。」

    大概是我臉上嫌棄的表情太過明顯,他又補充了一句:「我看著玩的,要知道得那麼清楚幹什麼?」

    他是那種最正氣的英俊,每次他一擺出正經的臉色我就忍不住和他抬槓,因為挑戰「權威」實在是太有意思的一件事。

    「這你就不懂了,」我來了點精神,頗得意地給他講解:「這裡面都是專業術語,還是古文的,你理解錯了一個字,就謬之千里,我不能任由你這樣墮落。」

    他抬起眼睛,盯著我看:「難道你看得懂?」

    「我都是一邊看一邊翻詞典的。」我很坦蕩地告訴他。

    「我又不研究這個,要什麼詞典。」他很是淡然地反駁我:「反倒是你的字,寫得這麼抽象,好多字我都不認識,估計詞典上也不一定查得到。」

    我平生最心虛的事之一就是自己的字寫得差,他不是第一個說我字寫得丑的。但是,我畢竟也是當過主任的人,天天批條子,怎麼可能寫得讓別人看不懂?

    「這是因為你認識的字本來就少

    。」我反唇相譏,從書架上抽了一本小說下來,拿著書往客廳走:「你小學語文課一定不及格。」

    「你小學一定沒有上過書法課。」蒙肅在背後不緊不慢地說道。

    他平素都是冷冷的,說話又是一語中的,大概不少人說過他毒舌。

    可惜,他的段數比起林佑棲來說,還不夠看的。

    「蒙肅,我忽然想問,」我轉過身對他笑道:「你語文不會是體育老師教的吧?」

    -

    最近我找到了一個消遣時間的方法。

    我身邊的同事,林森本來就是個悶葫蘆,而且他好像還在生我的氣,自然不會和我說話。小白還小,什麼都不懂,和他聊天沒意思。齊景和王治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

    於是只有蒙肅了,言語簡練態度乾脆,也不記恨人,是最好的抬槓對象。

    他畢竟是好環境裡出來的青年,只知道擺事實講道理。我卻是在C大法學院那幫奇葩里打了幾年滾的前輩,擅長的是林佑棲那一套,要麼人身攻擊,要麼顧左右而言其他。倒也能和他打個平手。

    我每天都在看這些年的物理論文,無聊得很,經常有事沒事就招惹蒙肅。他勇敢得很,雖然話少,卻絕不怯場。小白天天看著我們唇槍舌劍,還以為我們在吵架。

    星期三,小白剛剛通關了一個單機遊戲,不知道被刺激到了那根神經,忽然問我:「你以前是在醫學院教法律的吧?」

    我很嚴肅地糾正他:「C大只是醫學專業強一點,不是醫學院。我是在C大的法學院教書的。」

    「隨便什麼院好了。」小白很豪邁地揮揮手,忙不迭地說:「我一直有個問題想問你……」

    「什麼問題?」

    「就是這個法醫,你知道法醫吧?」他見我點頭,一臉看專業人士的表情般,眼睛發著亮,問我:「那你知不知道法醫到底是學法的還是學醫的?」

    我恨不得一口凌霄血噴在他臉上。

    這麼「專業」的問題,要是去問林佑棲,他會連你的小學語文老師一起揍。

    但是,畢竟當了這麼多年的老師,對這種好學的少年,我的態度還是不錯的。

    「小白,是這樣的,對法醫這個詞,你要分開理解…」我拿了一張紙來,寫給他看。

    「這個『醫』是主語,表示法醫是醫的一種。而『法』是用來修飾醫的,說明和法律有關,是個形容詞,大概是作定語,也可能是別的什麼語…」我很得意地總結道:「總之,法醫就是和法律有關的醫生。」

    「不是解剖屍體的醫生嗎?」小白一臉十分堅定的

    這麼「專業」的問題,要是去問林佑棲,他會連你的小學語文老師一起揍。

    但是,畢竟當了這麼多年的老師,對這種好學的少年,我的態度還是不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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