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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56:19 作者: 謙少
    蒙肅大概是北方人,個子高,骨架高大,他的輪廓很硬,像石頭上雕塑出來的人。而且他觀察敏銳,問我:「你看我幹什麼?」

    「你為什麼要把飯和菜拌在一起?」

    蒙肅簡潔地回答了我,他說:「因為這樣才好吃。」

    我被他這答案逗笑了:「那我下次給你把飯和菜在一起炒一下,你就不用拌了。」

    他皺著眉頭拒絕:「飯炒過就不好吃了。」

    我始終無法理解他的邏輯,只能靜靜看著他在紅燒肉里吃到一個八角茴香,拿在手上仔細地研究了一會,才戀戀不捨地扔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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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一個人回宿舍,在樓下看到一輛漂亮的銀色車,李祝融站在車旁邊吸菸,地上一地的菸頭。

    他這人性格很怪,大部分人第一眼看到他會覺得他很驕傲。但是,他最厲害的,其實是狠心。

    他對別人狠心,對自己更狠。

    他最擅長的事,就是在自己喜歡上什麼可以上癮的東西之後,又毫不猶豫地把它戒掉,比如說下棋,比如說吸菸。

    他吸菸大概是十五歲左右的事,那時候他剛上了高中,也叛逆起來。他叛逆起來也很別人不同,那時候他頭髮比現在長,墨黑色,發尾修得很精緻,他有俄國血統,皮膚白,那時候已經有一米七五了,我本來還不知道他吸菸,是有次周末留宿在李家,半夜睡不著,去陽台上吹風。看見他靠在隔壁房間的陽台上,手也修長,腿也修長,漫不經心地靠在那裡,吸一支煙。

    我一直不怎麼管他這些事----哪怕是後來在一起了也是一樣。

    我離開北京的前一年,他戒了煙。那時候他已經

    長成挺拔冷酷的青年,不苟言笑,連看人都是用斜眼看。

    他從來不允許自己沉迷於任何人,任何事。如果他戒不了,就毀掉。這就是他做人的原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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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去哪了?」他用沒拿煙的手抓住我手臂,質問道。

    「我剛下班。」我有氣無力地回答他。

    下午我在看蒙肅給我找的資料,我看得有點快,整個腦子亂成一團漿糊。

    他拖著我,把我摜到車門上,擺出一副興師問罪的態度:「你五點就下班了。」

    我實在懶得和他斗----也確實是鬥不過,耐著性子給他解釋:「我自己給自己加的班。現在我很餓了,你先放開我,有什麼事明天再說。」

    他的臉色好看了一點。

    「我帶你去吃飯。」他擺出民主的架勢:「你要自己做飯也行。」

    我拿他沒辦法了。

    我晚飯沒吃,耗也耗不過他。萬一我的選擇他不滿意,他就會按他自己的想法來。

    對於這樣一個人,我只能誠懇地對她說:「你決定吧。」

    他滿意地眯起了眼睛,徑直朝樓上走去:「我要吃燉雞。」

    「換一樣行不行?」我試圖打動他:「我現在真的很累。」

    「換成餃子。西葫蘆餡的。」他頭也不回地說。

    「……那還是燉雞吧。」

    -

    李祝融其實是有一段叛逆時期的。

    那段時間不知道他抽了什麼風,大概是和鄭野狐抬槓,做了很多現在誰敢提一定會被他掐死的傻事。我記得他那時候還去染了一個黃頭髮,好在他染了頭髮也不像痞子,反倒有點像個混血兒。我第一次看見他染了頭髮的時候簡直是被嚇傻了。他對我的反應惱羞成怒,半天都沒有理我。

    最近忽然很喜歡懷舊。那些從來不提的回憶,也一點一點地想起來,記憶里的那個人,鮮活得讓人心口抽疼。

    他並不是一生下來就是現在這副樣子的。

    我在廚房做菜,他進來倒水喝,我把水放在冰箱下面,他彎腰去拿。站起來之後狐疑地看著我:「你在看什麼?」

    我在看他脖子上的一道白痕。

    那是當初我拿餐刀劃的。

    不多地沒有給祖輩丟臉的那一個。

    -

    人和人之間的相處很奇怪。

    電視裡面演,書裡面寫,人總是非善即惡,小時候看電視,上去就問「這個是好人還是壞人?」,總會得到一個二選一的答案。

    但是生活遠沒那麼簡單。

    好人和壞人,永遠不能武斷地分得清楚。一個人對你來說是壞人,對他的家人來說卻可能是好人。

    書里寫的,電視劇里演的,那些張口閉口的「我愛你」,那些可以把所有的過往攤開來談的勇氣,那些,只要恨了,就可以狠下心來對待的決絕,我永遠都做不到。

    我遇見這個叫李祝融的人時,我才十七歲。今年我要三十二歲了,人生近半。

    我已經不是十七歲的青年,很多事,我只能在心裡暗想,卻做不出來,每次在心裡暗下決心,不管他做什麼,只把他當做空氣就好。

    事實上,他也確實是空氣----空氣一樣,無所不在。空氣一樣,比誰都重要。

    這個叫李祝融的人,他總是若無其事地出現,若無其事地提出要求,好像一切都是理所當然。而我,我學不來要死要活的那一套,我不會忽然對著他咆哮,我也做不到像個怨婦一樣陳述著往事痛哭,我打不過他,趕不走他。我被他從C城帶到北京,像被移植的植物一樣栽在陌生的土壤上。我唯一熟識的人,是已經老年痴呆的華教授。

    這就是事實。

    我不可能尋死覓活,那樣太難看了,而且收效甚微。我也跑不了,A組的人,哪怕是去食堂打個飯,都能傳得讓門衛室的人都知道。

    我只能呆在這裡,做我沒心沒肺的許煦,接受他時不時心血來cháo的造訪。用平淡的語氣和他說話,他要吃飯,就給他做,我不可能再抓著餐刀對他揮舞。因為他並沒有像十年前那樣重傷我。

    我從小接受的所有教育,都告訴人要善良,要堅持,就會得到幸福。

    原來不是。

    第7章

    吃完晚飯,天已經斷黑了。

    我不喜歡吃蔬菜,家裡也沒什麼水果,只前些天買的橙子還放在冰箱裡,看他坐在沙發上,沒有一點要走的樣子。我只好把橙子切好了給他端過去。

    他從小就是被他爺爺當做接班人培養的,一直跟著在外交際應酬,處理生意上的事。所以他口味是偏西餐的。當年,我見過他和夏知非互相嘲諷,夏知非還說過一番話,大意是說,歐洲菜系,除了幾塊肉和蔬菜葉子,就沒別的做法,只有那些根骨淺、自卑的暴發戶,才會急不可耐地吃著西餐,學著禮儀,恨不得一步就跨入上流社會。

    李祝融口味清淡,他忙起來的時候,吃點蔬菜水果也是一餐。我是無肉不歡的,總覺得只吃蔬菜和牛吃糙一樣。我媽是在食堂工作的,菜做得好,但是對我很縱容,我爸只管我讀書的事,不管我吃什麼。我不喜歡吃的東西,幾乎可以列一本辭典出來。

    我願意吃的幾種蔬菜,都只吃菜杆部分,還是要用來炒肉的,另外就是吃茄子。其餘的,從白菜青菜到冬瓜南瓜,再到甘藍菜花之類,全部不吃。蔥姜蒜一律不吃,藠頭不吃,桂皮和胡椒不吃,香菜不吃,不論做什麼菜,只要勾芡,一律不吃。水果更挑,芒果之類水分多的,蘋果之類的甜的,西瓜也好,榴槤也好,菠蘿蜜也好,葡萄也好,只要甜的,都是不碰的。零食也是這樣,飲料更是這樣。

    我一度懷疑自己不喜歡吃甜的,是不是得了糖尿病,向林佑棲諮詢,被他以「我很難向一個醫學白痴解釋這個問題」回絕。

    不過我在C城的時候,他常到我家蹭飯,觀察過我的飲食習慣之後,他得出一個結論:許煦,你再這樣吃下去,要是活得過五十歲可以來找我。

    其實不需要他提醒,我自己都知道看,有段時間,醫學院訂的雜誌多了幾十份,就分給我們法學院一點,我在上面看到一篇文章,說是一個人手指甲上的月牙消失超過三個月就要去體檢,我當時就震驚了,別說三個月,我已經整整一年沒見過那東西了。

    我這人比較膽小,用林佑棲的話說:「你渾身上下充斥著國人的劣根性!」我有個很突出的特點就是諱疾忌醫。就算明知身體有問題,我也寧死不肯去醫院,就怕查出來個什麼,能拖就拖。

    林佑棲很是看不慣我這點,每次想起來就罵,我走之前,他已經改口,說我這是「農民階級的局限性」。

    他說什麼,我都說對對對,是是是,轉過身又我行我素。

    我不是不想像他一樣,每天起床之後圍著學校跑一圈。但是我做不到,我沒有他那樣的自律。

    我從來不是勵志故事的主角,也從來沒有擁有過善良堅強這之類的品質。我沒有毅力,而且懶,而且自暴自棄。有時候我會突發奇想,想要像美國的勵誌喜劇中的主角一樣,忽然打了雞血一樣,發憤圖強,醍醐灌頂,為自己年輕時候的夢想奮鬥,創造人生第二春……

    但是我不是主角。我不善良,也不勇敢,我甚至也不搞笑。我不是天才,電影用幾個蒙太奇鏡頭表示過我有多刻苦,多努力之後,我就可以站到國際物理學巔峰,拿諾貝爾獎,李祝融站在台下對我微笑,事業愛情雙豐收,然後happy end。

    我只是許煦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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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門被敲響的時候,我正在洗碗。

    坐在客廳的李祝融理所當然去開了門。

    直到意識到房間裡有點過分安靜的時候,我才反應過來。

    走到客廳的時候,我才看到了「客人」是誰。

    站在門口,和李祝融對峙著的,是我的同事,科學怪人、以及我廚房裡那一堆鍋的主人----林森。

    「林森,有什麼事嗎?」我站在李祝融身後,竭力地從他橫著撐在門上的手臂上露出臉來:「林森,你先進來……」

    林森穿著白襯衫,下面是黑色褲子,他臉色蒼白,不知道為什麼顯得有點狼狽。

    「他不讓我進去。」他平靜地陳述,他比李祝融矮了一點,看起來氣勢弱了許多。

    他說的事實我當然看到了,我不僅看到了,我還在默不作聲地扳李祝融的手臂,想把他從門邊拉開。

    李祝融任由我扳了半天,忽然握住了我手腕,輕而易舉地把我摜到一邊,皺著眉,瞟了林森一眼,用一種嫌棄的語氣問我:「這白痴為什麼又來找你?」

    要是別人,皺眉的時候,至少也能讓人感覺到一點無奈。

    但是他皺眉的時候,除了單純的嫌惡和高姿態的不悅之外,我看不到別的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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