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5章 額娘不能同情你,不能可憐你
2023-09-26 14:39:24 作者: 阿瑣
玄燁窩在祖母懷裡,貼心地說:「皇祖母,我不怕,皇祖母也不要怕,有玄燁在。」
玉兒鬆開懷抱,為孫兒整一整衣襟:「好孩子,皇祖母帶你去見你阿瑪。」
可是她牽著玄燁的手,才走了兩步,就頭暈目眩,下意識地伸手往邊上扶,卻把架子上的瓷瓶推倒在地上。
碎裂聲響,柔嘉和福全立刻跑進來,見玄燁苦苦支撐著祖母,孫兒們齊齊上來攙扶著她。
玉兒站穩了,宮女太監也都跟了進來,簇擁著皇太后回寢殿去。
皇后和元曦紛紛趕到,玉兒告誡她們不要大驚小怪,別驚動了大臣們。
太醫說皇太后是累了,靜養幾日能恢復精神,算起來,這些日子,為了國事操勞,玉兒每天睡不足兩個時辰。
「年紀漸漸大了,就算睡得再晚,早晨也睡不著,我也是快五十歲的人了。」玉兒對皇后和元曦說,「我沒事,過慣了安逸的生活,這一陣突然忙起來,習慣了就好。」
她自己捧著碗,慢慢地喝下安神湯,只聽皇后嘀咕了一聲:「您幾時過過安逸的生活?」
殿內一片寂靜,玉兒笑了笑,繼續把藥喝完。
是日傍晚,石榴做好了素齋,如往日一樣,跟隨小姐去乾清宮。
她問元曦難道不用伺候在太后跟前,元曦道:「我們都杵在那裡,外頭就知道太后出事了,弄得人心惶惶,再有什麼人做出大逆不道的事,如何了得。」
來到乾清宮暖閣外,照規矩檢查飯菜驗毒,元曦此刻才聽乾清宮的人說:「佟娘娘,今日三阿哥和二阿哥一道來過。」
「玄燁?」元曦有些意外,看看石榴,「那孩子怎麼了?」
石榴搖頭:「奴婢不知道。」
她們見到了福臨,石榴擺下飯菜就退了出去,福臨慢條斯理地吃著,元曦問他:「玄燁來過?」
「來過,但我沒見他們。」福臨道,「我現在這個樣子,不該讓他們看見,見了,也不知該說什麼好。」
元曦苦笑:「皇上還有這份心思,可見是脫不了紅塵的,您真的什麼都不在乎,還會在乎自己在兒子們面前的模樣嗎?」
福臨沒說話,繼續默默地吃飯。
元曦道:「皇上,太后病了。」
福臨倏然抬起頭,飯菜含在口中,停止了咀嚼。
元曦垂眸道:「是累的,今天和玄燁、福全說著話,好好地就暈了。太醫說沒有大症候,但身體很虛弱,聽蘇麻喇姑姑說,太后這些日子,每天不過睡兩個時辰。如此,鐵打的身子,也撐不住。」
福臨低下頭,繼續吃飯,大口大口地往下塞,他每天都這麼吃,看起來很香,其實只是為了維持生命。不過只要他還肯活著,所有人都知足了。
夜深人靜,紫禁城裡的燈火漸漸熄滅,乾清宮值守的侍衛和太監交接班,卻見皇帝從門裡走出來。
大太監迎上來問:「皇上,這麼晚了,您要上哪兒去?」
「去慈寧宮。」福臨說著,走向一邊提著燈籠的人,親手拿過燈籠,道,「你們別跟來,我去去就回。」
眾人不敢阻攔,送到乾清宮門外就止步了。
福臨獨自提著燈籠往慈寧宮走,這條道,曾是他在紫禁城裡最不喜歡的一條路,他害怕去見母親,對慈寧宮的一切,充滿了恐懼和敬畏。
「皇上?」慈寧宮門外的太監,很是驚訝地看著皇帝,趕緊給皇帝開了門。
裡頭的宮人迎出來,個個兒都驚訝,福臨則道,「別出聲,別打擾太后睡覺,我來看一眼就走。」
他把燈籠遞給邊上的人,走向母親的寢殿,蘇麻喇剛好端著藥從茶房出來,遠遠就看見了皇帝的身影,那是她從小照顧到大的人,光是一抹身影,就足夠認出來。
小宮女也驚喜地跑來告訴她:「嬤嬤,是皇上來了。」
寢殿中,玉兒靠在床頭,床邊擺著一張大方凳,凳子上堆著一疊一疊的奏摺,床頭上方的燭台巨大,可以一次點十幾支蠟燭,但為防火燭,床架上的帘子全撤下了。
玉兒心無旁騖地翻看奏摺,時不時嘆氣,時不時又含怒,一本接著一本,絲毫沒察覺到有人走進來。
福臨站在屏風邊上良久,母親的眼睛,始終在一本本奏摺上。
「額娘。」福臨開口。
玉兒抬起頭,眼睛有些迷糊,她不得不皺起眉頭,用力地看向聲音的來處,努力睜大眼睛,才看清站在那裡的,正是她的兒子。
福臨走上前:「夜深了,您早些休息。」
玉兒道:「就好了,這一疊看完,我就睡了。反正躺下也睡不著,閒著也是閒著。」
福臨雙手垂在身體兩側,微微握了拳頭,似動非動,像是在猶豫什麼,玉兒漸漸收回目光,繼續看奏摺,但此刻,突然就一個字也看不進去了。
她合上手中這本,準備再取一冊,兒子的手突然伸過來,從她手裡拿下奏摺,將方凳上的奏摺也全抱起來,兀自坐到窗下,就著炕几上的燭光,看了起來。
玉兒怔然,無言地看了片刻,從床上起來,將燭台端過來,放在兒子面前。
福臨抬起頭,不自信地說:「額娘,這幾件事,交給我來做。」
玉兒點頭:「你看吧。」
蘇麻喇悄悄進門張望,來時玉兒已經重新回到榻上,靠在床頭閉目養神,而皇帝正在燭火中批閱奏摺,蘇麻喇呆住,心裡卻流過一股暖流,仿佛一切,重新有了希望。
她退下去,將門外的宮人都支開了。
不知過了多久,玉兒聽見奏摺被一本本疊起的動靜,睜開眼,見福臨將批閱好的奏摺碼整齊,方方正正地擺在桌角上,筆墨硯台也放擺得周正,一回頭,和自己對上了目光。
他站起來:「額娘還沒睡著?」
玉兒說:「這就睡,皇上也早些回去睡吧。」
福臨垂下眼帘,想要說什麼,可蠕動嘴唇,仿佛吐不出那幾個字。
玉兒主動道:「事到如今,我若願意好好聽你說話,你還願意對額娘說嗎?一直以來,額娘總是無法耐心聽你說話,是我不好。」
福臨搖頭,聲音哽咽:「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
玉兒含淚道:「兒子,有什麼話,你說吧,我一定好好聽著。」
福臨艱難地吐出幾個字:「額娘,我不喜歡做皇帝。」
玉兒點頭:「我知道,早十七年我就知道,可我還是逼你坐在龍椅上。」
福臨痛苦地說:「十七年來,每一天都是煎熬,我強迫自己接受順從,強迫自己好好去面對,也曾有過雄心壯志,也曾立志要建立更強大的國家。額娘……可我的人生,像是被什麼困住了,越掙扎纏得越緊,永遠也找不到出口。總有一天,會掐住我的脖子,索走我的性命。」
玉兒說:「很痛苦,是不是?」
「是。」福臨說,「結果,害了一個又一個人,害得天下不得安寧。」
玉兒道:「你阿瑪病入膏肓後,不再見大臣,因為不能讓他們看見自己的衰老,就是到生命的盡頭,也要用他的威嚴撐起一個國家。而你,哪怕你是病了,無藥可醫的心病,即便所做的一切都身不由己,我也不能同情你可憐你。」
「是。」福臨應道,也勇敢地說,「我一直在做能讓自己順心的事,每一件事,都違背一個帝王該有的責任和擔當,這讓我感到愉悅,覺得可以離龍椅遠一些,離帝王遠一些。像個瘋子似的,沉迷在荒唐中,自我麻痹和滿足。」
「所以,額娘更不能縱容你。」玉兒說,「早些時候,根本沒想到你皇額娘會走得那麼早,我把母親的位置讓給了她,自己安安心心成為皇太后,為你撐起朝廷,控制多爾袞。誰知道天會變得那麼快,等我想做回母親時,我們母子之間,隔開了整片江山。」
福臨走上前,為母親身後再墊了一隻枕頭,坐在了那張方登上。
玉兒握著兒子的手說:「話雖如此,可很多事,我還是一忍再忍。也許從你剛開始放縱自己的時候,就約束你強制你,你心裡的病那時候還沒這麼嚴重,一切不會變得這麼糟。如今你已經千瘡百孔,我才開始約束你,來不及了。」
福臨道:「額娘,對不起……」
玉兒苦笑:「你阿瑪活著的時候,我最討厭他對我說對不起,福臨,從今往後,再也不要說。」
福臨含淚點頭:「是。」
玉兒道:「你不要怕,朝廷不會亂,大臣們忠心耿耿,這十七年我始終沒有放下朝政,大抵就是註定了有今天。福臨,額娘不能同情你,不能可憐你,我更不能放你去做和尚。你可以在乾清宮裡吃一輩子的素齋,但就算有一天,我要你離開那裡,我也不會放你去做和尚。」
福臨痛苦地看著母親,可他痛苦的不是母親的束縛,而是自身無法在生命里找到出口,他很難受,像被病魔纏身,被百蟲噬咬。
玉兒狠心道:「從今往後,你的人生再也得不到自由,你已經把你所有的自由,都消耗殆盡。真正的自由,只存在於規矩、束縛,乃至痛苦之下,那才會給人帶去好處,給世道帶來希望。而你所嚮往的那種自由,只會帶給你眼前看到的所有悲劇,孟古青就是最好的例證,你曾說她是紫禁城裡最自由的人,那你再看看她為此付出的代價,和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