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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32:50 作者: 北途川
每一個幻境都是一生貪嗔痴欲的凝結。
放不下,就走不出,走出了,便會有下一個幻境,直到隕落,或者頓悟。
無窮無盡。
但沒有神可以從這裡頓悟。
守護無盡海的海神獸是一隻無相鳥,他有著龐大的身軀,一口可以吞掉一片海域,人身卻是個清瘦的青年,他對著扶桑一拱手,敬佩道:「這麼多年,你是唯一一個毫髮無損走進海底的,這幾乎不可能。」
無盡海是流放之地,自古以來就是神族的煉獄。
它本就是罪孽之地,所以永遠也不會有神可以在這裡洗清自己的罪孽。
每一個幻境都是為每一位進來的量身打造的,就好像對一個快要餓死的人反覆送上大餐,給一個快要凍死的人反覆遞上棉衣,起初或許能抵抗,但久而久之,就會分不清現實和幻境,然後慢慢被幻境吞噬。
無欲無求才能踏足這裡,但無欲無求,便不會踏足這裡。
扶桑想要救自己的孩子
,也想救春神,無論是想救他們,還是來求死,心性上都是弱點,他根本就到不了這裡。
所以無相鳥好奇:「你所為何來?」
扶桑回禮:「我只是……想找個地方睡覺。」
無相鳥困惑地「啊?」了聲:「什麼?」
扶桑什麼都求,但又什麼都不求,他想明白了,不再執著了。他想找個地方睡一覺,最好睡得久一點,這樣就可以少一些思念。
睡在這裡很好,她待過的地方,他也想待一待。
他就這樣在海底沉睡了三百年,無相鳥陪了他三百年,無相鳥說:「你是我見過最奇怪的生靈。」
扶桑沉默地搖搖頭:「可能木頭,就是不大機靈。」
他離開的時候,無相鳥破例要載他出去,他搖了搖頭,就那麼一直走出去。
萬骨林里累累的白骨,他一邊走,一邊把伸出枝葉觸摸每一根白骨,希望能找到屬於春神的那個。
找到又怎麼樣呢?
他不知道,就隨便找一找。
反正生命那麼漫長,她不在之後,他也不知道要做什麼。
他走了很久,久到無相鳥覺得外面大概已經過了一個滄海桑田了,他還是沒有走出去。
一望無際的白骨林,他真的把每一根都觸摸了一遍,也沒有摸到春神的。
無相鳥想要安慰他,他卻說:「太好了,她不在這裡。」
他離開的時候,無盡海一分為二,為他辟開了一條路,然後在他踏上岸的時候,重新合上,他回頭看,黑沉沉的海面,邪氣像是毒液四濺,等著什麼掉下來,撕扯殆盡。
扶桑這才蹲下身,無聲地捂住眼睛。
他不知道自己該慶幸,還是難過,春神和孩子都沒有在萬骨林留下痕跡,也就意味著,她們沒有受幻境折磨。
或許春神的心魔根本就沒有困擾她。
那真是太好了。
真是……太好了。
扶桑有些想尋死,他覺得活著好像沒有什麼趣味。
但無論他站在天雷下,還是去尋找大妖凶獸,都死不掉。
他又回到了雲崖上,那裡早就換了一幅景象,村子還在,卻已經不是他認識的人了。
但神像還在,神像前的扶桑石像也在,春神身上的娃娃不見了,扶桑有些著急,到處去問。
原來娃娃被村子裡單獨供奉起來了。
他們驚訝於這塊木頭水浸不腐,火燒不爛,覺得此物也已然有靈,於是立了神龕也供起來。
老一輩的祖先遺留下來的手書為這三個雕像編織了一段唯美的神話。
是說春神和扶桑相愛,卻被天道無情拆散了,他們的孩子也不被天道接受,於是慨然赴死。
然而即便肉身和靈體都毀滅,愛卻永恆不滅。
因而死卻是生。
他們將她視□□情的象徵,村子裡有夫婦結婚,都會來拜一拜,若是愛侶決裂,甚至也會求她做個見證。
以至於後來,她的香火,甚至還要比她父母都旺些。
扶桑去看了看它,他撫摸她的臉頰,多希望她的還活著。
雲崖一半的陸地被水淹沒了,扶桑坐在大澤旁,望著遠處的山和水,已經快要想不起來,這裡從前是什麼模樣了。
人族是很浪漫的生靈,他們把愛形容為骨骼之痛,扶桑不明白,愛為什麼是痛,但他想起,自己最開始,是春神的一根肋骨。
他把自己的肋骨也抽出來,想還給她,想回到最初,自己還沒出生的時候,如果一切逆轉,回到那時候就好了,希望天道把她還回來。
他不是人族,肋骨抽出來的痛感絲毫不能引起他絲毫的波瀾。
他就慢慢地,把每根骨頭都抽出來,再拼湊出一整具骸骨。
他想,這樣的話,他的每一根骨頭都愛她了。
真是無聊,他想。
他覺得還不夠,於是把自己的心臟挖出來,雕刻成漂亮的形狀,塞進骸骨里。
那塊骨頭上雕刻著密密匝匝的符文,每一個筆畫都是他一點點刻上去的,有人問,他在刻什麼,他說:「以前打仗的時候,會死很多人,死後的靈魂堆在戰場,被殺戮困住,很多都走不出去,找不到回家的路,他們的妻子就會在他們的衣物上繡招魂的符文,為丈夫指印回家的路。」
這還是她告訴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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