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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47:00 作者: 孤荷
僅一眼, 她悉身怔愣一番。
墓碑消弭了,變作一株長勢蓊鬱的桃樹,芳菲之香彌散開來,樹底下跪坐一位女郎, 簪花雲髻, 疊襟素衣,膝上豎臥一架桐木琵琶,她且歌且奏, 神情卻不見矜喜。
女郎生著一張澹泊如遠山霧的面容,膚色白得膩出雲光, 五官素淡到極致,隔著一截不遠的距離,溫廷安卻能明晰地覺知到,女郎那不食煙火的出世氣質。
其歌聲,仿佛來自遙遠飄渺的雲端,教人敬仰。
疇昔,溫廷舜說過,驪氏擁有一副世間罕有的歌喉,能教花濺淚,能教鳥驚心,後宮女子聞之,無一不驚羨。晉朝的末代皇帝嗜於歌樂,尚在潛龍之位時,便聽聞驪氏的閨名與名望,強行召其入宮,予其名份,將她囚于禁庭之中,讓其只為他一人而歌。
從那時起,溫廷安可以隱約感受到,晉帝與驪氏的婚姻,早已名存實亡。被褫奪自由的驪氏,待在深宮的那一具嬌軀,已然淪為一具麻木的空殼。她的心並不在宮中,而在遠方,在她的母族那邊,驪氏渴盼能離宮歸家,與族親團聚,但直至大晉傾覆,火舌湮沒禁庭,敵軍將她逼上松山,驪氏終其一生,皆未能如願以償。
這或許亦是驪氏的舊部,難以順服溫廷舜的緣由罷,舊部對驪氏的亡歿,一直難以釋懷。
溫廷安思緒歸攏,翛忽之間,那天籟之聲停歇了住,撫琴奏歌的女子,隔著一片澹澹蒼雨,朝她望了過來,目色嫻和雅煉,底色是慈悲。
溫廷安下意識望向身邊人,卻是發現,溫廷舜不知何時沒了蹤影。
溫廷安環視松山山巔,發現此間,僅有自己與驪氏兩人。
「孩子,你坐我身邊來。」驪氏話音溫然,敘話之時,嗓音質地空靈,如環佩相擊,錚錚淙淙。
溫廷安的心中本有一絲侷促,但驪氏的話辭,天然有靜定人心的力量,將她心中的一些毛躁邊角,熨燙得平平實實。
溫廷安對驪氏恭謹地見了一禮,便是坐在身邊。
驪氏握著溫廷安的手,溫聲道:「舜兒跟我時常提及你,我生了好奇,很少能他這般牽念著一個人,遂一直想見你,今日得見,我也安了心。」
溫廷安反握住驪氏的手,女子的掌心毫無溫度,是瘮人的冰涼,與她的嗓音溫度不大相契。
更要緊地是,驪氏對溫廷舜的稱謂也發生了變化,循照常理,她合該稱他為「璽兒」或是「謝璽」。
但今番,她對他的稱謂,是「舜兒」。
溫廷舜應當是同驪氏,道了自己改換身份的事。
溫廷安心生一絲難以言喻的戚然,道:「伯母,溫廷舜經常同我說起您,在他的心目中,您是一個特別重要的人。」
她手撫在膝面上,垂下眼瞼道:「我此行倉促,未能籌措薄禮,有失儀禮,萬請伯母見宥。」
「目下,還一直喚我伯母麼?」驪氏眼角牽起一絲纖細的笑紋。
溫廷安眸色驀然一瞠,面容上添了一抹腆然,晌久,道:「母親。」
驪氏揄揚地應下一聲,瓷白的蔥指,如行雲流水,輕細地掠過琵琶箏弦,伴隨一奏幽緲樂聲,溫廷安眼前的場景倏然發生了巨大變化,松山霧景被一座紅甃玉砌的宮廷取而代之。
宮廷軒敞廣袤,凸顯一派莊嚴寶相,像是溫廷安前世所遊覽的紫禁城,驪氏率引她來到禁庭里的一座類似御書房的地方,里中有四位少年,正在聽經筵官授課。
四位少爺皆是皇子,不過,他們的位置很微妙,一張橫臥中心的長榻,北側坐一人,南側坐三人,三人抱團絮語,襯得那孤坐的少年,煢煢孑立,姿影寂寥孤單。
溫廷安想起前世在大學上課的模樣,有的獨坐,有的三三兩兩抱團而坐,如今看到那個孤坐的少年,她心中生出一抹極柔軟卻又酸澀的情緒。
他的書法練得特別好,經筵官賞心悅目,便去訓誡另三個人:「看看太子,再看看你們,習學了數個月,字也爬不起來,缺乏筋骨與骨魄,你們應當好生向太子學習。」
三人的臉色都變了,這時候不知是誰嘀咕了一句:「要是我來當太子,我保證書法學得比他好。」
哪怕身為旁觀者,溫廷安都能聽出惡意與嫉恨,以及無法掩飾的狼子野心。
她下意識望向孤坐的少年,他的儀姿依舊筆挺如松柏,面容沉寂如水,容色不見喜怒,仿佛對皇弟所述的話,並不那麼在乎。
但這三位皇子,顯然不曾將謝璽視作太子,日常打照面時,一行一止沒有該有的禮數,僅讓人覺得怠慢與輕薄。
深冷的東宮裡,少年太子沒有玩伴,沒有朋友,甚至連一個可以說話的人,都沒有。
驪氏不曾對這些場景進行解釋,但溫廷安已經能讀懂謝璽的孤獨了。
驪氏再度拂袖挑弦,伴隨一片飛羽流商的潺湲樂音,深宮輪廓沖淡消弭,俄延少頃,一片蒼青深林顯出形態,此處毗鄰長白山,山間是廣遠幽絕的林海。
一隻白色狐狸,縱掠雪地,撲至溫廷安的裙裾前,與之攜來的,還有一道少年身影,她抬起眸睫,便看到謝璽抱起小白狐。
小白狐蹭了蹭謝璽的脖頸,謝璽容色很淡,但眸色有微瀾,手掌在它拱起的背部絨毛上,很輕很輕地撫了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