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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47:00 作者: 孤荷
涼冽的雨霧, 織成一道重巒疊嶂般的屏錦,將溫廷舜與趙珩之, 嚴嚴實實地浸裹在內殿之中,夜色朝著深處行去,君臣兩番對峙相視,一時之間, 氛圍變得滯重而冷澀起來。
溫廷舜方才所道出的那一番話, 『不可能會有那一天的』,話音雖輕,卻是, 勢如萬鈞驚雷,在趙珩之的心間, 訇然砸落下來了一道窟窿,此一道窟窿塌陷的痕跡,雖然不慎明顯,平心而論,但它到底還是塌陷了下去——簡言之,他的心口上,存在過一道塌陷下去的痕跡。
趙珩之冷哂了一聲,大殿之外適時掠起了一道驚雷,雷聲陣陣,掠入裡間的雪電,一霎地徹底照亮了大殿的邊邊隅隅,這種光亮,亦是僅存在一瞬之間,它是極其短瞬的,亮到了極致的電光,覆照上了龍椅上君王的峻容,將他潛蓄在眸底與眉庭之間的霾意與鷙色,襯托得一覽無餘。
比起坐在明面上的趙珩之,溫廷舜一直是恭立在殿階、兩道玉石質地的楹柱之間的位置,楹柱與楹柱之間投落下來的巨大黯影,將他攏於一片如有實質的龐大昏晦之中,比及雪亮的電光照徹下來的時候,連一絲一毫的電光,都斂不入。
昏晦的光影,儼似一枝細膩的工筆,細緻熨帖地描勒出他的面容及五官輪廓,襯得男子的五官,峻朗而又立體,繼而投射出了一片明晰的山壑川陵的輪廓。
兩人彼此對峙了好一會兒,過了晌久,更漏將盡,濃夜將央,斜倚在龍椅上的帝王,拂動了一番雲廣滾鑲繡紋的明黃龍袍,袍裾之下伸出修長細直的手指,重新斟了酒,一盞斟給溫廷舜,一盞則是斟給自己。
趙珩之嗓音變得嘶啞,兀突突地笑了起來,對溫廷舜道:「偌大的朝堂之下,波雲詭譎,爾虞我詐,姑且僅有溫卿能同朕講一講體己的真心話。是以,方才溫卿能道出那般一席話,針尖對麥芒,確乎是在朕的意料之中。若是溫卿沒有道出這般一句話,說了些旁的,朕反而還頗覺憤慍,覺得這偌大的朝堂之下,朕難道連一句真話都聽不到了麼?」
這一瞬之間,雷聲的聲勢漸漸地弱了下去,僅是餘下潺湲不輟的雨水之聲,溫廷舜冷硬峻沉的神態上,露出了一絲動容,不知為何,他能夠在趙珩之身上,看到了一種極其熟稔的孤獨寥落。
這一種孤獨與寥落,曾經亦是他人生當中的一抹底色,那一抹底色,那是隸屬於謝璽的,這位少年天子的人生,便是極致的孤獨,尚未來得及得登大寶,它的王朝便是覆滅了,國已破,山河傾覆,盛世不再。但後來,在十餘年以前,他一路流亡,在南下的征途上過起了顛沛流離的日子。
——是溫善晉、呂氏以及整個溫家收養了他,讓他有了可以棲遲的地方。
自此抵後,少年便是以溫家二少爺的名義,蟄伏在崇國公府當中,溫廷舜的身份,為疇昔流亡在外的、大晉遺孤出身的少年太子,撐起了一道嚴嚴實實的蔭蔽屏障,無人再懷疑他的出身,亂官叛黨亦是未再相隔千里來追弒他。
因是擅於念書,工於詩詞律賦,做得一手好文章,且是文武兼修,溫青松以及溫氏宗族的各位長輩,俱是彌足器重她。
不消說,溫廷舜在崇國公府當中,過得如魚得水,溫青松給他鋪就了一條坦坦蕩蕩的康莊大道,他只要循著這一條康莊大道一直朝前走,便能平步青雲。當時,他心中懷攢著大晉家國的血海深仇,一心要復國。
按照他舊時的籌謀,只消他金榜題名,便是能夠在留京,在大鄴的宮廷之中當差,封了個一官半職不成問題。在此一名曰『臥薪嘗膽』的籌謀之下,他步步升官,遂是必定能夠逐漸靠近大鄴的權力集團以及稱首於三法司的內閣,到了那個時候,他會想方設法取信於當朝天子,並且,慢慢架空天子的權力,當他變成一個有名無實的傀儡。只消掌舵了大鄴內廷的權力樞紐,溫廷舜以弒君稱帝之名義,復辟他所嚮往的大晉王朝,便是指日而待也。
但人算弗如天算,溫廷舜沒有想到,他的長兄溫廷安,會是他所有謀局當中的一個異數。
——並且是最大的一個異數。
溫廷安推翻了他過往之中精心謀劃的布局。
在前期,甚至在過去同一屋檐下相處的十餘年,溫廷舜對長兄生過無數弒念,但每一回俱是隱忍了過來——身為大晉前朝的王室遺孤,大晉前太子,溫廷舜臥薪嘗膽十餘年,他最是擅於忍常人所不能忍——溫廷舜覺得長兄之所行,終歸到底,還算是沒有越界,亦是沒有觸犯到他真正的逆鱗,他覺得,自己還可以再忍耐一番。他覺得自己終會有忍無可忍的那一天,到了真正忍耐不了的那一日,他一定會毫不留情地弒了她。
但真正的變數來了。
他發現了長兄遺落在崔府大小姐內院裡畫屏上的一塊襟圍,雪白色,杭綢質地如上好的羊脂玉,殘存有一縷薄荷體香。
——長兄原來是個女兒家。
長兄變作了長姊,溫廷舜不是第一時間就能緩衝過來,在過去的十餘年以來,他一直極其憎惡溫廷安,哪承想,溫廷安竟然是個女嬌娥。
身份、性別所帶來的轉變,對溫廷舜所造成的影響,尤其是認知層面的影響,無疑是巨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