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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47:00 作者: 孤荷
但她真實地覺得,自己活得好累。
一直活在別人的期待當中,按照別人所給定的戲本子來塑造自己,這般做,真的很累。
是以,溫青松辭世時,今刻的光景之中,溫廷安在難過之餘,還會感到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隱微之中,還有一種微妙的解脫感。
終於,她不再需要活成任何人所期待的面容了。
可以真真實實地做一回自己了。
掩藏在袖籠之下的手,徐緩地鬆弛了開去,溫廷安轉身離去之時,便是看到了不遠處的青年。
一人,一傘,在煙青色的細雨之中,等著她。
第206章
——是溫廷舜。
重重雨霧當中, 他一直在等她,覺察到了她注視而來的目色,他捻緊竹骨傘的傘柄, 穿過雨水織就而成的雨幕, 不疾不徐地朝著她走來, 原是人籟岑寂的氛圍之中,一時之間,只剩下了一片槖槖履聲,並及綿密的雨絲打落在傘柄之上的聲響, 聲如蠶食桑葉,勢若石擊深潭。
溫廷安驀覺眼前彌散著一片悠久的恍惚,原是空蕩蕩的心房, 被一種莫能言喻的思緒, 填充得淋漓盡致,她儼似一株秋日曠野之中的透黃麥穗, 就這般,被充實得灌漿, 體內趨於充實、飽和、醇厚。
闔攏住眼眸的時刻,不知為何,她竟是回想起大半年前的一幕。
也是雨水重的天時,她抄封崇國公府, 除了見到溫青松, 她其實還見到了他,那個時候,他仍舊是少年的面目, 撐著一柄煙青色質地的傘,佇立在雨色里候著她, 傘的左半部分,空蕩蕩的,沒有立人,顯然是專門為她而留的。
隔著如菸絲般裊裊升騰的雨霧,溫廷安能夠看到,少年一身藏青束帶官袍,眉眼輪廓立體深邃,鼻樑高挺如嶙峋的石,溫雋倜儻,檐廊之下的橘橙色燈火偏略地斜照過去,如一枝細膩的工筆,將他的面容勾勒得格外細緻,有了煙雨的雲遮霧繞,少年的神態,掩藏其間,情緒變得分外莫測。
但溫廷安能夠感知到,他的關切與呵護,當時她沒有傘,獨立於瓢潑滂沱的大雨里,任憑雨水逐漸打濕她的額前碎發。
她沒有走入溫廷舜的傘下,亦是沒有擋雨,她轉身離開了。
溫廷安的思緒回籠,在一片半晦半明的光影之中,徐緩地將眸心睜了開來,今時今刻,場景重現,一種濡濕辛澀的思緒攫住了她。
目下成長為青年的溫廷舜,他的身量修長筆挺,獨屬於武官風骨的官袍,熨帖地穿在身間,合襟劍袖,戟紋勁服,尤其是束在腰間上的帛帶,隱隱約約地,勾勒出他如玉樹般頎秀的身量,甚或是,能夠描勒出一種肌理線條。
溫廷舜本是雋立於婆娑的雨色之中,見著她來,他遂是朝著她行過來。
溫廷安沒有像是當初那般轉身離開,而是靜佇在原地,直至頭頂上空出現了一抹青,青年撐傘而至,一半的傘檐,以一種恰到好處的方式,高懸在她的頭頂上。
溫廷安正欲言說些什麼,少頃,一件裹藏著桐花香氣的外袍,郁郁青青,自然而然地披裹在她身上。
溫廷安心跳懸停一瞬,聽到青年溫和地開了口,嗓音扶疏沙啞:「還有一個時辰便是天明,雨很快就會止歇,今晝可以看到日出。」
溫廷舜的目色投望而至時,深寂的眸,徐徐下眄,視線一錯不錯地望定她,他那一雙邃眸,仿佛一潭揉不盡的千尺深水,勾勒出了綿長而又專情的弧度。在這短兵相接之間,溫廷安的視線撞上了他的,原是岑寂的心跳,翛忽之間顯著地躍動起來,掀起了不輕的風瀾,噴薄欲出的悸動與情愫,沿著濕涼空氣的紋理,一路漫延在她綻露在外側的皮膚上。
溫廷安怔神了一下:「看日出嗎?」
須臾,她便是得到了一個篤定的回覆:「嗯,今晝有日出可看。」
說話時,青年適時牽住她的手,修直勻長的指腹,穿過她的指縫,與她五指緊偎相扣。
溫廷安呼吸有了片刻的凝滯,心腔之中,仿佛攢著一種銀硃髹漆的大鼓,一柄看不見的鼓槌,篤篤篤地敲奏在鼓面上,鼓點央央,如環佩相擊,發出一陣持久的怦然聲,
她又想起了大半年前的事,自己與溫廷舜在天明之前看日出,天明之後,他們就會分離,分道揚鑣,奔赴各自的前程——她是大理寺少卿,行將去洛陽城的府衙應卯;他是兵部主事,行將隨軍去戍守漠北之地。
大半年前所看過的日常,今次再被青年提及起來,像是一種頗有儀式感的重逢禮。
並且,今次相見時,兩人各有諸多公務要忙,聚少離多,加之今朝停泊在珠江岸畔的官船、糧船,亦是很快要開拔了,畢竟,運糧北上的日期,就正在今日。
還有望鶴,夜盡天明之時,甫桑會去專門遣送她上官船,她需要與眾多案牘一同回京交差候審。
大理寺與宣武軍,昨夜檢視過各方人馬,一切整飭完備,各就各位,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在目下的雨景之中,距離官船開拔尚還有三兩個時辰,雨色很快就會止歇,一片盛大的火燒日出,正藏掩於遠空東隅的山脈之中。雖然目下望不見一絲一毫的曙色,穹頂上的色澤,仍舊是一片綿延的黯黑,但溫廷舜方才所言,如一簇爝火,在她心間點燎燃了一片澄亮的火光,溫熙而又柔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