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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47:00 作者: 孤荷
溫廷舜說起自己流亡的時刻,在十多年前,宮中掌事的嬤嬤,帶著他一路往南奔逃,他坐在馬車上,搴了簾,朝身後遙相回望,焚燃起來了的松山,濃煙深霾如叢生的劍戟,直矗雲天,滔天的橘橙色火光,照亮了少年一側的面容。
他看到松山的山頂,一條三尺長的白綾,一個被山風鞭笞得搖搖欲墜的枯瘦身影,母親就這般葬身在火海之中,北風捲地百草折,他感受到心中有一種希望,隨著母親的逝去而殆盡,身體也空了一部分。
聞及此處,溫廷安心中的潮水,漲起來了。
第199章
時交傍夕的光景, 一穹瓢潑冷雨,纏纏綿綿地叩敲在檐頂上,溫廷安徐緩地聽完溫廷舜的講述, 他講述自己的過往時, 她適時牽握住他, 青年的手掌,濕寒,冷薄,乾燥, 像是從數九寒天的冰窖之中深凍許久,溫度在逐漸褪盡,這般一來, 反而襯得她皮膚溫度滾熱。
溫廷舜回溯過往的時候, 目色淡寂如霜,儼似一潭冬夜裡蘸滿了雪霰的結冰的潭水, 毫無一絲一毫的漣漪,他講述覆滅侵滅的大晉、趨於沒落的謝氏, 甚至在講述他自己時,他的口吻始終憑平淡,像是在講述一樁與己毫無牽連與糾葛的舊事。
正是因為他太過於平靜,反而讓溫廷安心中頗有觸動, 她包裹著他的手掌, 感知著他逐漸涼下去的體溫,這就像是一個釋懷、釋然的過程,將沉重的過去, 從肩背上卸下的一個過程。
『謝璽』這一身份,架空了他這般久, 致使他從未真正成為過自己,他從來不知曉真正的、真實地做回自己,會是一種什麼樣的感受。平心而論,當他成為謝璽之時,他感覺自己的一生,從此被拴在這個人身上。他回視『謝璽』之時,儼似是在凝視一個陌生的人,他一直被這個身份拖著走。
比及溫青松說,命他放棄這個身份,他不要姓謝的時候,此一刻,溫廷舜感受到一份暌違久矣的釋然。
他背負了這份二十年,終於可以卸掉這個身份了。
不必再時時刻刻惦念著前朝恩仇,不必再有一種窒息一般的負罪感。
溫廷舜勻定地息了一口氣。
溫青松將他承養在膝下這般多年了,但他對溫家老爺子,其實並沒有那麼熟稔,祖孫倆極少會有交心的時刻。
出乎溫廷舜意料地是,溫青松竟是洞悉出了,持久盤踞在他心扉之上的鬱結,他一直沒有孤勇擺脫過往的身份藩籬,殊不知,是溫青松替他摘除掉了。
老人慈靄祥和的面容,一直明澈地倒映於他的眸底,像是一座坐了古的建築,建築本身的褶痕、紋理、斑駁、質地的痕跡,清晰可見,老人在他的肩膊處,很輕很輕地撫拍一會兒,道:「可以了,去將安姐兒喚進來罷。」
溫廷舜一直以為溫青松被蒙鼓裡,老爺子對他一無所知,但出乎他意料地是,溫青松對他了如指掌,甚至知悉潛藏在他心中最深的鬱結。
溫廷舜很少能感受到親情的溫度,因為很少感受到,所以也一般對身邊的族親並不抱持有任何期待,畢竟,他在崇國公府蟄伏了這般多年,還誆瞞了自己的身世。他做過如此多冒天下之大不韙的事,若是擱放於尋常人身上,估摸著早已惱慍得七竅生煙。
溫青松確乎是惱慍過,但並未因此責罰於溫廷舜,反而真正洞悉出了他的根柢,以及覺察出了他的心魔。
溫青松讓他真正學會,與『謝璽』這一身份和解。
選擇放下過去,不再受『謝璽』此一身份的捆綁,而是以『溫廷舜』的姿態,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對於溫青松的做法,溫廷舜心中頗有觸動,他心中有一小塊地方劇烈地塌陷了下去,雖然塌陷的痕跡不甚明顯,但它還是塌陷了下去。
溫廷舜寧謐佇立在一片堂屋之中,時不時有一陣熙和的風,穿堂而過,細緻地牽動他的衣袍,溫廷舜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鮮活。
接下來一個時辰,溫廷安靜謐地聽著溫廷舜講述這些過往。
等他真正講述完了,她頭一回地看到,有一些瑩潤的液體,纏綿流連在了他的眸眶之中,她見狀,委實有些動容,傾身過去,拂袖抻腕,露出一截皓白纖細的腕子,勻細白皙的手指,勻緩地伸了過去,小幅度地揩掉了他的淚漬。
她很少能夠見到,他這般易碎且脆弱的面目,像是重返窠巢的一匹荒原狼,在外面飄零顛沛已久,終於得以投奔入暖馨的故鄉。
溫廷安溫柔地拭掉青年面容上的淚漬,尚未來得及伸手,整個人便是被一雙勁韌結實的胳膊,嚴嚴實實地攬入懷中,一陣郁清澹泊的桐花香氣,鋪天蓋地,迎面而至,儼似一張透明的羅網,將她網住。
溫廷舜的力道過重,一份粗沉而綿長的沸熱吐息,噴薄在她的頭頂上,她的眼前是青年寬闊峻峭的肩胛,被攬入懷中之時,她的鼻尖抵在了他柔韌結實的皮膚上。
兩人的燃點,素來就很低,一個眼神交匯,一個肌膚相觸,就能輕而易舉地將彼此焚化燃燒。
溫廷舜深埋在溫廷安的鬢髮間,淺嗅著她髮絲的香氣,他心中塌陷下去的地方,在這樣一個擁抱當中,逐漸被淋漓盡致地填充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