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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47:00 作者: 孤荷
夜色蒼茫,稀疏的月色底下,兩人的實質被剝離開了去,僅餘下清晰的輪庫,粉白的牆面上,倒映著兩道朦朧模糊的剪影。
對峙之間,溫廷安問出心中較為關切的事,道:「『謝璽』這樣一個身份,對你而言,難道不重要麼?」
溫廷舜聞言,淡淡地笑出聲來,寬大厚實的手掌,在溫廷安的腦袋上,溫柔地撫了撫。
溫廷安不太明白溫廷舜笑什麼。
溫廷舜道:「在過去的很多時刻,午夜夢回,我醒轉時,分不清自己的是謝璽還是溫廷舜,我一直思量一個問題,支撐我活下去的寄託,到底是什麼?」
溫廷舜深深望定溫廷安,將她的手,捂緊自己的心臟,凝聲說道:「你知道嗎?當我認為自己是謝璽時,我時常感受到心臟沉重得喘不過氣,很多故人的影子,在腦海之中飄蕩,逡巡不褪,他們反覆地儆醒我,讓我復辟大晉亡朝,讓我復仇雪恨,他們說,我在崇國公府臥薪嘗膽這麼多年,必須要有個真真切切的交代,否則,就是違背了他們的夙願。」
這是溫廷舜第一回 ,在真正意義上對溫廷安提及了自己的過往。
並且是,毫無保留地談及了自己的過去以及亡朝。
擱放在以往,這一般是溫廷舜諱談的事,溫廷安也默契地不會發問。
她沒料到,在目下的光景當中,溫廷舜可以這般坦然地談論起來。
「當我是謝璽的時刻,我會認為,我活得的唯一目標,就是復辟亡朝,這也是我活下去的唯一價值了。長年以來,這樣一個身份,就像是懸在我頭頂上的一柄劍,讓我活得草木皆兵,喘不過氣來。」
溫廷安抬手捂住溫廷安的肩肘與胳膊,指腹的力道徐緩收攏:「所以,你知道嗎,當溫老爺子說,不讓我以謝璽的身份活下去,讓我摒除掉它——聽到這番話的時候,其實,在我心中,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我真的可以卸下這個身份麼,做回自己嗎?」
「在我是溫廷舜的時刻,我覺得自己活得非常放鬆,可以嘗試諸多自己未曾嘗試過的可能,不必負上宿命所帶來的種種包袱,更不必去顧忌很多條條框框,在這樣的一個時刻里,我覺得,當我成為溫廷安的時候,是我人生當中最自由、最安然的時刻。」
溫廷安的眸睫輕輕地顫動了一下,她全然想不到,溫廷舜是這般想的,她一直以為,大晉亡朝與驪皇后,是他胸臆之中最深的心結,是他的一腔執念,但今時今刻,她親耳聽到,溫廷舜釋然了。
他心中早已有卸掉『謝璽』這個包袱的念頭,但遲遲沒有付諸行動。
因為他的根,一直拖拽著他,時不時便將他拖拽回大晉,拖拽回那個歷史現場。
假令卸下了包袱,便是意味著自己忘本,一種約有千斤般沉重的愧怍感,會在出其不意的這一刻攫住他。
他非常掙扎,整個人儼似浸裹沉陷在一潭泥沼當中,『謝璽』這個身份如一隻僵冷的手,拽著他,不住地朝下沉淪。
是溫青松伸出援手,將他救出了這個泥潭。
他永遠記得適才在屋檐當中,老人端坐在太師椅上,滿容的凝穆之色,但看到他的時候,這一份凝穆化作了一份慈靄。
他只對他說了三句話——
「舜哥兒,來,幫我換下衣裳。」
「從今往後,你就是真正意義上的溫家人了,你只有『溫』這個姓氏。」
「我觀察你很久了,你可以不用活得這麼累,下輩子要是來到崇國公府門,記得敲門,把這兒當成家,你仍舊是溫家人。」
聽得此話,溫廷舜覺得自己懸於顱頂之上的利刃,就此被拆卸了下去,抬眸仰望之時,目之所及之處,是一片疏朗高曠的天穹。
很多捆縛在身上的各種枷鎖,頃刻之間,消弭殆盡,他陡覺自己的生命,變得前所未有的輕盈。
很多擱藏在心中很久的事情,從前是避諱的,但在今刻的光景當中,他主動提及,神態淡到毫無起伏,述及它們的時刻,心中沒有多大的波瀾,仿佛是在講述陌生人的事。
溫廷安心中有些觸動,神情專注地聽著。
其實,她早已對他的過往,對他仍舊是『謝璽』的那個朝代,心生好奇,只不過,因為這樣的事情,太過于禁忌了,溫廷安一直沒有尋覓到合適的契機。
可能是溫青松的突然離世,對兩人皆是造成了不輕的衝擊。
因於此,才讓溫廷舜有了強烈的傾訴欲。
畢竟,在她的眼中,他一直都是個寡言的人,很少會主動打開自己,就算是打開了,亦是如灘涂上的蚌一般,稍微展開一道罅隙,只露出了真實的側面,那也僅是他的局部而已,而不是全部。
溫廷安從未主動過問溫廷舜關於過往的事,他不主動提及的話,她也絕對不會去干涉或是過問。
今刻聽溫廷舜談起了,溫廷安便是當起了傾聽者的角色。
兩人坐在兩張簟竹質地的圈椅上,遠處是高低錯落的石青色簟簾,雨勢轉小,婆娑的風,槌打著廊檐的簌簌聲響,成為了溫柔的背景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