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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47:00 作者: 孤荷
溫廷安記得,在疇昔的光景之中,在父親所住的院子裡,除了安寢之地,還必須添置一座書房,書房裡要有矜貴的墨寶,亦是要有史籍文集,四圍飾以文人墨客的字畫,書房之中,慣常會彌散著清郁而深刻的墨香,這是父親的精神角落。
但在這一座陋室當中,溫廷安並沒有發現書房的存在,亦沒有發現書卷或是筆墨。
當下,唯一較為醒目的,便是用艾草懸掛在櫃櫥上、南牆面上的諸色中草藥,它們占據青泥石磚鋪就牆面的大部分面積。鵝塘縣是比廣州府還要潮悶燠熱的所在,這幾日適逢回南天時,空氣里仿佛添了萬千豁口,滲入萬千淋漓的水,每一寸俱是濡濕的,但中草藥是不能輕易受潮的,因於此,溫善晉在南牆的牆根底下,堆放了幾個銅質圓盆,投了幾塊煤炭,歷經長時間的炙烤,濕涼的牆面逐漸被燻烤得更加平齊乾燥,蘸染了濕漬水暈的中草藥,亦是驅了寒。
整一座屋宇,格局不單窄仄,且顯得滯重沉悶,溫廷安與溫善晉來謁,溫善晉適才將屋戶徐緩地打開,兩人才得以從這些頗具生活氣息的邊邊隅隅,一寸一寸地拼湊出父親,近大半年以來的生活痕跡。
歷歲諸多朝政大員,流放貶謫至南蠻之地,一般而言,心態上難免會有些不適應,從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很多人需要跟一落千丈的環境,做一個對抗與掙扎,這也很可能陷入一種壯志未酬的低潮期。
但打從見到溫善晉,溫廷安覺得自己很可能是多想了,父親全然是一個自洽的、與自我和解的狀態。
他手執釘耙,在曬穀場將發育得焦黃的稻穀,循回翻面耙梳。白晝的時候,清霧從山外的海上,兜兜轉轉游弋至此,停擺在前院,少時又貫穿了後院,屋舍後院豢養有數十隻雞,一頭毛質疏黃的田犬,本在逐著雞仔,見著倆生面孔的少年來,齜牙咧嘴吠個不停。
這個時候,溫善晉會打個唿哨,田犬即刻不動如松,也不敢妄自吠人了。
屋舍周遭蒔植有大片的香樟、艾草,樹影扶疏,日色在樹杈之間動盪飄搖,篩下簇擁成團的光屑,襯得地上一片斑駁,但遠觀之時,儼若一軸攤展開去的寫意翠屏,以均勻的、由遠漸近的姿態,攤展在天際之中,朝暾與午時的光景,皆是能夠聞見杜鵑與鷓鴣在啁啾啼鳴,鳥鳴此起彼伏,接踵而至,構成了溫和舒適的聲浪,人與屋舍深深浸裹其中,這樣的意境,是頗為灑脫且適意的。
其實,這應當亦是與溫善晉的心境有關係。
平心而論,溫廷安對父親還是很大的愧怍之情的,當年若不是她抄封了崇國公府,父親必定不會流放至此。
半年前的暴雨洪荒之夜,她抄封崇國公府,溫善晉是唯一沒有責罰她的人,在溫氏族親之中,她最為仰賴的人,便是溫善晉。溫善晉從不訓誡她,更不曾嚴厲責罰過,很多庠序書塾所學不到的知識,都是他教授給她的。
她心悅於溫廷舜的時候,他都是旁觀的角色,腳下的路,讓她自己走。
她要去大理寺當差之時,他教會她,人際交往要『花花轎子,眾人齊抬』,但推鞫勘案之時,必是要遵稟著『為生民立命、為盛世開太平』之道。他教會她很多道理,這是溫廷安尤為記憶深刻的地方。
溫善晉是一位很特別的父親,任憑原主反叛、妄為、恣睢,做過很多混不吝的事,後來重整旗鼓,開始往正道上走,在這幾個過程之中,他極少撂下一些重話,族親當中,很多人放棄她、鄙薄她,但溫善晉不曾這樣做。
溫廷安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就是剛穿過來的翌日傍夕,設於濯繡院的晚膳當中,她說要去給溫老太爺請罪,並且訴說自己意欲回族學念書的心志,原以為自己要好好一些時間和精力,去說服父親,哪承想,溫善晉居然痛快地應承此事。
這教那一時刻的溫廷安頗為納罕。
畢竟當時溫家很多族親是看不起她的,覺得她好賭,性情孟浪,三天打魚四日曬網,端的是朽木不可雕,爛泥扶不上牆。
母親呂氏亦是為了她的事,而操碎了心。
當時的溫廷安頗感愧怍,知曉自己提出去族學念書的事,可能會貽笑大方,所以,當時在晚膳當中提出這一檔子事,她有些腆然,甚至是感到有一絲羞恥感在的。
詎料,溫善晉當時撫住她的肩膊,俯蹲住身軀,目色與她相互平視,用溫柔而堅定,親和而沉篤的嗓音,娓娓說道——
『你是你,我是我,我做什麼你不會截和,你做什麼,我也不會幹涉,這是你的人生。』
這一句話,讓溫廷安銘記了很久。
那個時候,她原以為原主之所以墮落成玩世不恭的紈絝,全是因為溫善晉的不作為所毀壞的,但直至今日,她才真正意識到,那個時候自己,並不真正熟稔溫善晉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就這般妄自給他貼標籤、下定義,未免有失公允了。
溫善晉的教育理念,與大鄴所有的父親都不太一樣,其他的父親,諸如二叔、三叔,他們有望子成龍的祈盼,認為只有科舉入仕,才能讓人生有出路,遂是將他們提早送入書塾庠序之中,接受正統的規訓與知識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