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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47:00 作者: 孤荷
平心而論,在她沒有去三舍苑上學時,謝璽處處隱忍,對她生過無數次殺心,但每一回他都將升騰而起的洶湧弒念,按捺回去。他想,不能打草驚蛇,殺了長兄,對當下的時局百弊而無一利,待自己位極人臣,必定要置她於死地。
但他沒想到,她會進入三舍苑,竟是還加入九齋。
在往後的相處之中,謝璽逐漸發現——
長兄平素故作玩世與混不吝,但她認真習學的時刻,儼然另外一個陌生的人,眼神澹泊寧謐,面容上總有與年輕不契合的沉定與積澱。謝璽有些斟酌不透,到底哪一面,是真實的,哪一面,是她表演給世人看的?
本質上,長兄似乎同他一樣,也是個戲子。
升舍試,他發現長兄遺失在崔府內室的一抹襟圍,原來,溫廷安是個女子。
進入九齋之後,在朱常懿的鷹眼之術這堂課上,他受了重傷,哪承想,值夜之時,她竟是會為自己敷傷。
那一刻,謝璽真正被一種莫能言喻的東西,所挾裹、浸潤、滲透。
漸漸地,謝璽發現自己,似乎真正開始享受『溫廷舜』這個角色,一個身軀羸弱、裹藏著書生氣質的庶出二少爺。
他在溫家的一切底細,都是偽飾,但有一樣東西,他發現是真實地存在著。
是『孤獨』。
他是大晉亡朝的遺孤,是個天生必然孤獨的人,十幾年前,從他成為儲君的那一刻開始,他與其他皇弟皇兄漸行漸遠,同時,也面臨各種各樣的中傷與陷害,信賴的幕僚,轉眼倒戈成為其他皇子的心腹,這個人間世里,沒有他真正信賴的人,也沒有值得交心、能與他同頻共振的人。
他儼若一頭在深海里泅涌久矣的鯨,大晉亡歿後,他再也找不到一絲一毫的歸屬感,他蟄伏於崇國公府,但至始至終,他都覺得自己是一個異鄉客,他與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交集,但這種交集,帶了濃重的功利色彩,就是蒙在息壤上的一層風沙,脆弱又虛浮,風一吹就散了,沒有人能真正走入他內心深處。
曠日持久之下,當溫廷安走近他,用一種關心的姿勢坐在他身後,將他的衣衫掀上去,將藥膏勻搽在背脊上時,謝璽忽然羨慕起『溫廷舜』這個人來。
這一剎那,他心中蓬鬆脹軟,心扉上的千思萬緒,疾然聚攏起一個前所未有的心念:我為何,不是真正的溫廷舜。
內心生出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渴念,他也想要得到愛和關切,溫廷安就像一個能提供這些東西的源頭,他想要不斷地靠近,甚至是,在祈盼她能給他提供更多的光熱。
與諸同時,這種猝不及防的念頭,讓謝璽感受到了一陣持久的惕凜,對一個人生出了祈盼和期待,這是極為危險的一樁事,它本不該存在於他的身上。
他確乎是在演戲,但不能真的入戲。
更何況,他所期待這個人,竟還是他起過無數殺念的死對頭。
謝璽的理智在對抗情感,二者相互揪扯與博弈,他原以為理智可以戰勝情感,但溫廷安,她身上似乎有一種難覓源頭的力量,潛移默化地侵蝕他的假面和戲台,他覺得,如果不在此刻懸崖勒馬,他必定會身陷在她的力量里,就此萬劫不復。
但你能拒絕一個,能傾聽、排憂、解難,甚至能與你同頻共振的人嗎?
在九齋之中,謝璽同她出生入死,滿世界,都成了她的倒影與鏡像,至於血海深仇,至於母親的夢魘,都很久很久沒有再出現過了。
原來,在謝璽無意識的時刻,仇恨已經淡化了許多,取而代之地是,是一種新的祈盼與嚮往。
歷經數次輾轉與復盤,他終於確定了自己的心意。
他人生有了新的目標與抱負,而對於那沉重的過往,他坦然選擇放下,因為,在九齋的那一段時日之中,他發現自己,已經與過去達成了一種和解與釋懷。
或許,父親是真的不適合當帝王,他昏聵的統治,讓世間的生民陷入倒懸之中,大晉必然會走向覆滅。
謝璽身為王室遺孤,復辟大晉的目的,到底是為了什麼,要重蹈父親的覆轍麼?還是想要天下蒼生過得更好?
可是,他目下所身處的大鄴,一片海晏河清的圖景,邊陲偶有不太平的戰事,但百姓們過得比在大晉統治時期要好多了。
謝璽真正想通了,他應當是為生民立命,而不是為謝氏立命。
當真正卸下了復仇的重擔之時,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鮮活與自由。
促使他這般做的人,正是溫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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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緒徐緩地歸攏,溫廷舜牽握緊溫廷安的手,包筍衣似的,瓷實的指根裹緊她,繼而望定了溫青松:「若我真的存有貳臣之心,便不該立在此處,同您坦誠這些,而是應當繼續臥薪嘗膽,待兩年後,真正繼承鎮遠將軍的衣缽,掌握了兵權邇後,便去謀權篡位。您說是也不是?」
溫廷舜之所言,確乎是在理,溫青松面上的慍容稍霽,但神態亦未徹底緩和下來,溫廷舜躬自上前,把拋擲在地上的竹笻重新扶了起來,將其放諸於老太爺的手掌心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