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7頁
2023-09-26 14:47:00 作者: 孤荷
老人一聲冷嗤:「虧你還認得我這個祖父。」
溫青松的嗓音沉疴而枯啞,儼似久未言說的人,此刻兀突突地開了口,嗓聲歷經歲月的燻烤與磨蝕,顯得蒼朽而冷槁,與疇昔的硬朗。矍鑠,全然是不一樣的景致。
這一瞬,溫廷安想到了一個殘忍的詞:『寶刀已朽』。
溫青松拄著一截竹笻,蹣跚地自藤椅之間立起來,這個起身的動作,極為艱難、吃力,溫廷安行近前去,欲要攙扶老人的胳膊,卻聽到一聲肅穆的峻拒:「我能立,我能走。」
溫廷安的手腕被對方打開了,被打開的同時,她感受到溫青松的身軀僵硬了好一會兒。
也是這一刻,她真正意義上看清了溫青松的面容。
這一張被歲月徹底磨蝕了的蒼顏,皓首庬眉,鬢間添滿風霜,更要緊地是,她發現溫青松的視線,竟是游移而飄渺,目色含糊且污濁,那一對眸瞳之中,並無固定的焦距,她凝見一層極薄的淺翳,儼若柳絮,虛虛地掩在眸瞳上方。
她看著溫青松,溫青松卻是用右耳面向她,目色望著虛空的方向。
溫廷安心底陡沉,這一刻,被一種破碎沉重的思緒攫住。
老太爺,是不能視物了嗎?
她望向靜佇在近旁的溫廷涼,溫廷涼沉默地搖了搖首,似是囿於老人的自尊心,並未解釋一詞。
也是這個時候,似乎能覺知到氣氛的微妙,以及盤亘於兩人之間的無聲對話,溫青松突然重重咳嗽數聲,淡沉地道:「別問了,我不妨告知你罷。」
「初來廣州府以前,我的雙目就開始有些翳影了,不過一直沒不以為意,亦不欲尋醫治疾,慢慢地,就變作這般了。雙目損毀,不能視物,其實也不礙事。」
溫青松的口吻,端的是雲淡風輕,敘述一己病情之時,仿佛是說一樁與己無關的家常,那神情之中,情緒淡到毫無起伏,空蕩蕩得像是一望無垠的曠野,並無慍憤與怨懟,橫豎是沒有任何內容的。
老人從坐到立,這一幕,推進得極緩,將一切時陰驅逐在了主屋之外。
漫長的沉頓後,溫青松蒼老生斑的雙手,交疊橫放於竹笻的頂端,在青年人面前巍峨地站定。
他不再詢問他們取得了何種功名利祿,人歷經了流亡與顛沛,心境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嬗變,對於一些浮名般的身外之物,看淡了許多。
但骨子裡,到底也有一份隱秘的祈盼在。
他一心望子成龍,望女成鳳,如今,溫廷安成了大理寺少卿,穩坐大理寺的第二把交椅,而溫廷舜成了宣武軍少將,繼承了鎮遠將軍蘇清秋的衣缽。
正所謂『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孫輩確乎是比父輩更有一番遠大的前程,也算是給溫家長了臉。
因於此,算是雙喜臨門的事態了,那麼,溫青松知曉溫廷安是個女兒家的身份,本身燥郁生慍的思緒,也漸漸變得緩和。
溫廷安受帝王之重托,攜大理寺的官差,專門下嶺南來查勘借糧的案情,還差點喪了命。
在目下的光景之中,他雖看不清這位嫡長孫女的面容和傷情,但能覺得她在官場的磨礪和錘鍊之中,自身的品性和質地,正逐漸變得柔韌、沉定、寧謐,臨危不懼,從容大氣。
這份氣度,溫青松是彌足欣慰的,這就是溫家兒女的傲骨,百折不撓,百鍊成鋼。
祖輩和父輩,其實都老了,大鄴的未來,將會是這群少年郎的天下。
溫青松累積了近大半年的霾意,終於適當地驅逐了些許,迎來了一縷曙色。
他可能感到喉頭又開始發癢,掩唇隱抑地咳嗽了幾聲,爾後捋平呼吸,淡聲問:「你們協同來尋我,所謂何事?」
那一隻鷯哥,大概也瞅清溫廷安與溫廷舜的不大對勁,興奮地撲扇一下,從籠中震翮高飛而出,落在老人硬韌的左肩膊上,用雞賊的話辭問道:「你們系唔系在談朋友?」
一句鳥語,即刻掀起千仞風浪。
溫廷涼匪夷所思地盯著這只鷯哥,又看向了長姊和二哥,更確切而言,是看向兩人相牽的手。
起初,那一番混沌的、不甚明朗的思緒,一霎地豁然明亮。
原來,長姊和二哥,是在談朋友?
溫廷涼驀覺自己的洞察力,居然連一隻鷯哥都勝不過。
晌久,溫廷涼又覺得有什麼不對勁。
慢著,什麼,談朋友?!
……可,可是,長姊和二哥,不是有親緣關係麼,怎麼能夠處在一起呢?
溫善豫與溫善魯亦是面面相覷,面靨上一片難掩的驚覺之色。其實,早在半年以前,孩子們在為科舉備考時,他們或多或少是能覺察出一絲端倪的,但轉念又覺得,是不是自己多慮了。
畢竟,溫廷安與溫廷舜的關係,素來談不上敦睦,是以,這倆人怎的可能會對彼此,生出一絲逾越倫理綱常的情愫呢?
這不就是斷袖之癖麼?還是生發在兩兄弟之間,簡直是太荒誕離奇了。
今朝,他們得知溫廷安是個女子,但這生發在姊弟之間的感情,那不是更離譜?
若是真教兩人成了一對,茲事傳至洛陽,他們崇國公府豈不是淪為了痰盂,引得萬千流言蜚語纏身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