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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47:00 作者: 孤荷
溫廷安知曉老太爺的身體狀況,一直都是欠恙的。
從她剛來廣州,初次造謁溫家的時刻,便見到溫廷涼提著數袋中藥歸家,溫廷猷也提過,老太爺半年前下放至廣府,其實是有強烈的水土不服之徵兆,身心情狀是每況愈下。
溫廷安能從一陣清郁的中草藥氣息之中,辨別出幾味中藥的氣息,諸如當歸,諸如決明,諸如黃麻,皆是治療風寒、祛濕補氣之物。
溫廷安不覺有些恍惚,當崇國公府尚在之時,溫青松仍舊是精神矍鑠的祖輩,不曾染疾,想到老太爺目下身心沉疴,溫廷安感到一陣濃深的愧意。
似是感受到她低沉的思緒,溫廷舜凝了凝眸心,以更加堅定而柔韌的力道深握住她,彼此掌紋相互抵蹭與撫觸,一陣溫熱的暖流從少年的身上緩緩流淌,渡至她的手掌心,無聲無息地安撫好了她周身的每一處毛躁的邊角。
溫廷安感激地看了他一眼。
他是在用體內真氣消解她的緊張與侷促,也在撫平她心上的自咎感。
裡間的門帘亦是遙遙虛掩著的,隔著數丈開外的距離,溫廷安能夠聽到寥寥然的敘話聲,主要是二叔、三叔在交談,至於溫青松,她極少能聽到他出聲,只得聞見一片疏鬆低沉的敘話聲中,摻雜著斷斷續續的悶咳。
溫廷安與溫廷舜攜手走了進去,那低微的敘話聲,適時歇止,氣氛也寧謐到了極致。
這一座內屋,光線不算格外敞亮,但也不算特別昏淡晦暝,東、西兩側的小軒窗俱是半開半闔,稍微泄露出三兩縷熹微的光線,屋中陳設比預想之中的還要簡約澹泊有些,沒有太多閒情雅致的中原家具,舊有的博古架、戧金填漆的案幾、花梨質地的書架,等等,一律都見不到了。
目之所及之處,基本是清一色的廣作家具,頗有一種返璞歸真的意韻在。
這委實有些出乎溫廷安的預料,憑藉溫青松的品味與格局,他不可能會住得這般妥協與將就,畢竟在她眼中,他是一位極講究的文臣,舊時,贈予她的一切文房墨寶,都是最矜貴的,品級極高。
文人墨客,縱使遭罹貶謫,但那骨子裡的清高與傲氣,絕不會隨著歲月的磨蝕而減淡半分。
在溫廷安的心目之中,溫青松就是這樣的一位文臣,處境再艱難、再困苦也有好,他的骨子裡,也流淌著磅礴的大江大河。
看到他極盡簡樸的棲處,她心中頗為不是滋味。
雖並未掌燭,好在三位長輩皆是坐在光亮通達之地,這讓溫廷安在適應了屋中稍黯的光線以後,逐漸看清了各人的面容。
二叔與三叔都是記憶之中的樣子,但半載未見,他們塵滿面,鬢如霜,膚色黧黑,行相顯得益發滄桑。
溫廷安與溫廷舜恭謹地對他們行了晚輩禮。
兩位長輩的心緒有些微妙、駁雜,本來他們對溫廷安當初抄了崇國公府一事,仍舊耿耿於懷,並不很想待見她的。當他們見到她為了破案,不幸落難,庶幾淹沒在珠江最下游的水岩洞之下,她的遭際,不禁讓他們動了些微的惻隱與不忍。
雖然不知道她到底歷經了什麼兇險,但目下將她相容蒼白,形體孱弱,仿佛一張纖薄的紙,只消風一吹,她可能就七零八碎地散了。
這種情狀,無疑教人難以硬起心腸來。
更何況,她還救下被種下了奇毒的溫廷猷,若是她沒有用軟劍緊緊牽繫他,他很可能就會被湍急的珠江水給沖走。
當然,真正讓他們難以釋懷的是,溫廷安居然是一個女子。
溫善豫與溫善魯面面相覷,行止之間,委實有些無措與侷促,同在國公府整整十七年,這個嫡長孫居然是女郎。
這可真是應證了那一句流傳千古的一句詩——
『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安能辨我是雄雌?』
短時間之內,兩位叔叔面上俱是露出憨居之色,委實有些難以接受溫廷安是女嬌娥。
饒是想要質問與犯難,也顧忌著她的女郎身份,也一時有些心軟。
這時候,溫廷安看到了溫青松的背影,年逾古稀的老者,背脊明顯地佝僂起來,端穆地坐在簟竹編就的藤椅之上。
溫廷安深刻地記得,在疇昔的時光里,溫青松最常安坐的是太師椅,紫檀木質地,但目下,物是人非事事休,她看著老人家坐在一隻形陋的藤椅上,他的近前端放著一座鳥籠,籠中豢養著一隻鷯哥,黑貓紅喙,籠門大剌剌地敞開,鷯哥卻未飛走,乖馴地單腳撐在一截圓木之上,看著兩位新客來,旋即亢奮地拍翅,使勁地用廣州白道:「大小姐、二少爺,食咗未呀?」
溫廷安與溫廷舜一聽,都有些怔住,不是鷯哥那成了精的人話,而是它所敘話的內容。
居然是喊喚她大小姐了。
鷯哥不可能突然叫她大小姐,除非是有人刻意教它這樣說話。
這一隻鷯哥是溫青松的豢養之物。
那豈不意味著……
溫廷安行前一步,深呼吸了一口氣,克制住心中涌動的思潮,溫沉地道:「祖父。」
溫青松逆光而坐,日色剝離了他的實質,只餘下滄桑的一片輪廓剪影,因於此,他連面容上的情緒亦是淡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