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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47:00 作者: 孤荷
——『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
在大鄴的水系流域之中, 珠江水比長江水要小很多,但那只是站在珠江的立場上做出的思考,若是站在人類的立場上呢?
——其實珠江與長江沒有任何本質的區別,人類在龐大的江海面前, 就是一隻狂妄的蜉蝣, 是一粒不知會飄零至何處的粟米,根本無法篡改本身渺小的本質。
溫廷安從來不曾體會過那些受害者,他們沉入珠江的那一刻, 會是一種什麼樣的感受?
體內雖然攝入了花籽粉,但被暴洪完全吞噬其中的那一刻, 寒意遮天蔽日,他們是否有一瞬的清醒?
當發現自己處於這般廣袤又虛無的深淵之中。
發現自己再無生還之機的時候。
發現自己不過稍息就會死去的時候。
發現自己根本沒有氣力掙扎的時候。
他們蟄伏在腦海里的意識,會想什麼呢?
會有直面死亡時的恐懼嗎?
會有對『一生就這樣潦草結束』這一樁事體的不甘嗎?
會有如掐住咽喉一般,陷入窒息的莫大痛苦嗎?
會有『還有好多事情想去做,但現在還沒來及的完成』的遺憾嗎?
會有求生的殷切渴望嗎?
會有對大理寺查案不力的怨懟嗎?
郝容,賀成,唐氏,郝崢,他們沉入珠江時,他們之所思,之所想,腦海里會掠過這些心緒嗎?
溫廷安不知曉他們會想什麼,也在目下的光景之中,她完全感知到了受害者沉入珠江時的一切感知。
沉入珠江之時,因受重力的壓迫,她的軀體不斷在江水之中失控地下墜,周身擦出了接踵而至的雪白色水花。
水本是柔若無物,但在此一刻,它們像是悄然露出鋒銳尖利的刺爪,劃破了她裸在江水之中的皮膚,溫廷安感受到一陣綿長削骨的疼楚,漫漶在皮膚,潛滲入骨髓,她的一隻手本就被阿夕的匕首劃了重傷,這般一來,這種傷害是新傷疊加在了舊傷之上,她殊覺自己的整條胳膊,陷入了一種無可自抑的、劇烈的痹麻之中。
這種疼楚教她庶幾快陷入昏厥,卻又教自己的意識,冥冥之中,保持著一份潛在的儆醒。
視線掀起了一片盛大的眩暈,眩暈之後,她的眸瞳教江水浸泡得發脹,視線從恍惚變得明晰,那江水之下的環境,是一片教人毛骨悚然的黑黯,教她根本看不清任何,這一片黑黯,原本是非常廣袤無垠的,但在這一瞬,她深刻地覺知到了逼仄、幽黯,那未知的黑暗之中,儼似生出了諸多黑色質地的觸腳,嚴絲合縫地纏住了她,拖拽著她朝下兀自沉墜。
溫廷安絲毫沒有鬆開軟劍,右手牽繫的人是溫廷猷,左手牽繫的人是周廉。
但她發現,一片昏黑之中,他們掙扎的力度漸漸小了,庶幾牽握不住她的手。
溫廷安死死扣緊牙關,緊緊回攥住他們的手,始終咬定不放鬆。
一直在勉力嘗試喚醒他們的求生欲。
——溫廷猷,醒醒!
——周廉,不要昏迷!
——呂祖遷,握緊!
——楊淳,別昏!
——大家千萬清醒一下,莫要放棄掙扎!
但唯一回應溫廷安的,姑且僅有一片冗長的死寂。
一時之間,竟是毫無一人響應她。
俄延少頃,溫廷安意識到了什麼,身若雷殛,悉身的血液凝凍成了霜,眸瞳瞬即睜縮於一個細小的點上。
大家都怎麼了,為何不回應她!
黎明前的珠江,江水猛擊長岸漁火,儼若一柄繁冗的玄色絞索般漫長,如此教人萬念俱灰。
她迫切地想要去看清他們,去呼喚他們,讓他們莫要放棄掙扎。
但水下那沉疴的重壓,劇烈地撞擠於胸腔之上,五臟六腑如若陷入漫長的刀絞之中,迫得她根本無法呼吸,滿腔的字句,醞釀在喉舌之中,將言未言,末了,竟是一句話也道不出。
她身上的諸般氣力,正在給江水一絲一毫地吞噬、消磨、殆盡。
直覺告訴她,她真的快要……撐不下去了。
奔勞了一整夜的身軀,儼似一個被不斷抽打的陀螺,悉身俱是繃緊,她腦海之中一直緊縮的神經,庶幾快要崩裂了開去。
溫廷安後槽牙緊了一緊,面沉似水。
破曉時分以前,她便要這般交代在珠江里了嗎?
溫廷安欲要奮力掙扎,她徐緩地仰起螓首,望向了覆照在水面上的炯炯天光,萬千光塵麇集在水面之上,猶若有數以萬計的魚群,載著簇簇暖光,悠然地浮游其上,那是曙光所籠罩的世界,但不知為何,在目下的光景之中,竟是距離她這般遙遠。
溫廷安意欲伸手去觸碰,可於短瞬的觸指之間,她姑且只能觸碰到一片陰冷森寒的江水。
被劃傷的手,滲出血水彌散在了江水之中,仍舊在劇烈地作疼,真的好疼,阿夕那幾刀,刀刀不留絲毫情面,既快且狠,扎入她指根的血肉之中,疼得溫廷安眼角滲出了生理性的眼淚,明明珠江水這般寒涼了,為何她身體會感到如此冷燙,身軀仿佛被燃燒到了極致。
不僅如此,她的身軀仍在兀自朝下沉墜,也不知曉這珠江水會將他們席捲至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