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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47:00 作者: 孤荷
豐忠全聽罷,捋著雪須,直直搖首:「這一番說辭,純粹是裝飾給外地人聽的,並非『夕食』二字的真正由來。」
溫廷安狹了一狹眸心,聽豐忠全凝聲道:「近二十年以前,那時我初來廣府,所審勘的第一樁公案,是一樁稚女弒父案,案情大意是說,一位行伍出身的軍戶長,望子成龍,想要培養一個將軍,但他的結髮妻子,生下了一對雙胞胎女兒,軍戶長遂是時常毆打妻子,覺得她是他所豢養的米蟲,有一日,雙胞胎實在無法忍受這等暴行,為了保護母親,不惜用一柄鋤頭,往軍戶長的後腦勺一砸,正對著要害處,把人直接砸沒了,事後,這位妻子不堪忍受千夫所指,發了癲癇,投河自盡,而雙胞胎,被收押衙門的刑獄之中。」
「我親自去牢獄見犯人,適才發現是真兇便是倆個小姑娘,年齡,根本不到十歲,一位名喚阿朝,一個名喚阿夕,阿朝是妹妹,阿夕是姐姐。」
「兩人秉性、行事風格,幾乎完全走向兩種極端,我審問她們之時,一個軟弱愛哭,說責咎全在於自己,一個恣睢冷韌,將責任大包大攬,說父親是她用鋤頭掄下去的。兩人皆是爭先恐後地承認自己弒父,官府遂是將姊妹倆,皆是一徑地抓了起來。」
豐忠全的視線放在極為幽遠之處,思緒儼若鉤沉在一灘流水往事之中,繼而回望向溫廷安,道:「望鶴師傅入庵廳以前,名曰阿朝,她是妹妹,秉性純良淳樸,心腸也柔軟至極,你們之前去公廨牢獄,在里端所見到的,被髹染成蔥綠色的牆面,便是出自阿朝之手,她說,不能讓犯人整日面對黑暗壓抑的牆面,不然的話,很容易催生輕生之念。」
話至此,豐忠全眉眸盡顯柔色:「能想像的到嗎,這是一個未盈十歲的小姑娘,所說出來的話,她的一行一止,能教人感受到綿延不絕的慈悲,她的心思還格外敏細,能強烈地感受到旁人的疼楚與悲歡。易言之,她的通感能力、共情能力,非常厲害。」
溫廷安凝了凝眸心,心道一聲『原來如此』。
難怪了,此前她去牢獄之時,見到甬道夾側兩堵,被髹染成一片翡翠碧色的牆面,頓感匪夷所思,接著聽豐忠全說,『將牆面漆刷成植物之色』,乃屬望鶴師傅的主意。自那個時候起,她便是心中存有一絲疑竇,為何在管理牢獄一事上,望鶴師傅居然也有話語權?
望鶴師傅為何會提出這種意見,莫非她疇昔去過牢獄?因何事而去?做飯食給犯人啖麼?
但是,牢獄之中也有固定的、掌司廚事的師傅,毋需望鶴師傅操勞。
更何況,夕食庵的主客,是面向廣州城的達官顯貴,與公廨牢獄,根本就是八竿子也打不著的關系,溫廷安耙梳不清楚,望鶴師傅給公廨牢獄提意見的契機在何處。
但今下,聽著豐忠全的解釋,她一下子豁然開朗。
望鶴之所以能對牢獄提出適配的建議,原來是,在她年紀極輕的時候,便是在公廨牢獄之中棲住過一段時日,對牢獄內部的民犯的生活,有深刻的感知,所以才能提出一些不太尋常的,甚或是常人所難以顧及到的建議罷。
只不過,獲悉瞭望鶴真實身世的那一刻,溫廷安不由有些揪心,甚或是感受到一份尤為震顫的心疼。
才僅僅十歲的年紀,便是深陷縲紲。
深陷縲紲的原因,是因為弒父。
為何要弒父呢?
是因為不能滿足父親望子成龍的願望罷,父親希望她是男兒郎,偏偏她是女嬌娥,既是無法成龍,將來可能也難以成鳳,從一出生開始,就遭致了父親的冷眼與暴力。
更何況,她們的父親還經常韃伐母親。
仔細想想,在一個充滿威脅、貶低、嫌棄、辱罵、嚇唬、不和睦的家庭環境之中,生活了將近整整十年,這回給望鶴和她的阿姊造成多大的心理創傷。
她們生活得不是家,而是一個名副其實的阿鼻地獄,她們無法再忍受暴行,當她們看到父親毆打母親之時,反抗,就成了她們唯一的能夠做的明日路。
不過,溫廷安委實有些難以想像,溫涼恭儉的望鶴,能會是掄起荷鋤,朝著父親後腦勺砸下去的人。
至於望鶴的阿姊,阿夕——
溫廷安與周廉他們對視一眼,俱是問道:「那麼阿夕她?……」
豐忠全道:「阿朝是極慈悲良善的,她的姊姊阿夕,則是完全另外一番面目了,性格剛硬如刀,見誰就刺誰,一點都不好相處,撬過牢房的鐵鎖,掀翻過獄卒,還曾帶阿朝一同越獄。」
「打獄卒,越牢獄?……」周廉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容色,一時半會兒尋不住合適的形容詞來描摹自己對阿夕的印象,只得道,「這位姊姊,與妹妹阿朝的性格,完全是兩種迥乎不同的極端啊,真是難以想像。」
楊淳與呂祖遷亦是露出了認同的容色,呂祖遷撫了撫胳膊,道:「像是善惡的對立兩面。」
溫廷安凝聲道:「難怪了,阿夕對府牢極為熟稔,應當是知曉鑽溺井,就可以逃離牢獄了,所以,當初賀成鑽了溺井,便是出自阿夕的授意與指點麼?」
豐忠全露出了不置可否的容色,沒先應承溫廷安的話辭,而是繼續講述掌故:「阿夕委實是太難以馴服,用一句廣州白來形容,她性格是特別『躥』的,小小的一方牢獄,根本管不住她,這些事,其實都算情節輕微的,要說驚天動地的,還擱在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