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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47:00 作者: 孤荷
首先,她信手掬起笸籮里的一捧細白的米,放入一個圓身的篩子里,接著去北牆擱放的水缸之中,用木勺舀起了一瓢澄澈的水,均勻地淋灑在篩子的上方,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靜置在篩子之中的黃埔米,被接踵而至的澈水,沖盪得一乾二淨。
「這是烹米的第一道工序,濯米。」望鶴一晌抻手反覆揉捻篩中米,一晌淡聲解釋道,「這濯米所用的水,不是尋常的井水,也不是珠江水,而是經過低溫蒸餾過的山泉。」
溫廷安款款地行上前去,仔仔細細地觀摩山泉水的面目,這山泉水的色澤,與尋常的井水、江水似乎不太一致,色澤要更為剔透與雅煉,空氣之中仿佛還彌散著清郁的露水香氣,仿佛汲飽了一整夜的夜霜水露。
似是洞悉出了溫廷安潛在的思緒,望鶴會心一笑,溫聲地解釋道:「這大米,種植在黃埔的息壤之中,雖然汲飽了泥壤之中的養料,但米農將它們收割入倉運,再運送入夕食庵的米倉之時,此中是沒有「濯」這一道工序的,有且僅有去穀殼這一個步驟,所以濯米,只能有庖廚來負責了。」
「選用尋常的井水,會容易傷害黃埔米的質感,選擇珠江水,中規中矩,除了濯去黏附於米粒外身的灰靄與斗米蟲,便無旁的裨益。是以,夕食庵千甄萬揀,在前期選用了大量各種各樣的水,最終覺得羅浮山上的山泉水為最佳,一日攏共十二個時辰,唯有初旭時刻以前的那一個時辰,山泉水的質感才是最佳的。」
望鶴揉撫著這篩子之中的米,細直的指尖穿過米粒的罅隙處,一行一止,仿佛在揉撫著自己的嬰孩,她的眼神分外柔和,面容之上泛散著一抹母性的濃厚光輝,是只有內行人才能讀懂的喜悅與亟盼,這教溫廷安眼前出現了一絲恍惚,不知為何,她竟然是想起了豐忠全。
這一位廣州知府,在白晝喝早茶之時,話里話外都反覆提及望鶴,提及她的時候,這位七十一歲的男子,露出了一抹別樣的慈愛、歡喜,他對望鶴所做之事,皆是如數家珍,他論及她的這一份語氣,藏著一些腆然與憨居,他明明對女兒家的事是訥於表達,但出於一種別樣的感情,他又有些急於表達的樣子。
豐忠全那時候說過,他是看著望鶴從小長到大的。
也難怪他會對這般了解她的過往。
豐忠全帶溫廷安瀏覽鎮河塔的時候,提及過一個人物,是一位朝姓的工部官吏,下野嶺南,創設了夕食庵,望鶴與這位朝姓大人,似乎存在一種聯結,當時豐忠全論及二人關係之時,囿於某種隱晦的緣由,便是匆促地收住了話茬,不再開口。
豐忠全,以及那位朝姓大人,同望鶴之間,存在著什麼樣的關聯呢?
「這一個時辰的水,日出時朝露散盡,我們便是收錄了這些朝露之水,用它來濯洗黃埔米……」望鶴娓娓道來之時,卻發現對方並沒有適時回應,不自禁抬眸望去,卻是發現溫廷安正不錯不錯地凝視她。
溫廷安道:「這些烹米的法子,乃係是師傅一人所創麼?」
望鶴下意識搖了搖首,溫沉地道:「自然不是。」
溫廷安道:「師傅口中的「我們」,除了師傅,還有誰?」
「自然是夕食庵的主持,以及各位掌事庖廚之事師傅。」
溫廷安深深的凝視她:「那麼,創設了夕食庵的朝姓大人呢?」
「砰」地一聲,不知是不是因為力道陡地不穩,用於篩米的篩子,在望鶴掌心之間,險些跌墜而落,好在她適時回神,險險地摁牢了篩子那樟木質地的手柄,將它往上回托,篩子不慎磕撞在了陶瓷水缸的邊緣,發出了極為醒目的一聲響。
溫廷安不著痕跡地凝了凝眉心。
在她的眼中,望鶴素來是一位心思沉定之人,儼似一位擅下穩棋的棋手,極少會有失手的時刻,而方才所提及的「朝姓大人」,是讓她亂了陣腳的變數。
好在望鶴是一個聰明人,聽明白了溫廷安的話外之意,她沒有停下手中濯米的動作,將三番濯洗乾淨的黃埔米,盛放入鬲、鼎、釜等組合而成的炊具之中,往釜中底部掃入一小捆薪柴,她這才抬起了眼眸,淡聲問道:「溫檀越有什麼話,不妨直問便是。」
楊淳悄然揪住了溫廷安的袖裾,用氣聲:「溫兄,這個朝姓大人,乃屬何許人也,我怎的沒聽聞過?」
溫廷安道:「不實相瞞,近午生發了第二樁命案,知府帶我們去過一趟珠江下游之處,尋溯線索的過程,途經鎮河塔,豐知府說起了鎮河塔的掌故,便簡略地提到了一位下野的朝姓大員,他在三十多年前創設夕食庵,也對三江的疏浚之業頗有建樹,不知望鶴師傅對這位朝姓大員,可有了解?」
廊廡之下那一盞竹籠六角骨燈,里中攢著一掬幽微的光芒,風一拂,那一縷光,便是勻散地穿透過支摘窗的窗格,在望鶴師傅的眼瞼處躍動了一下,她的容色在這一刻,淡到幾乎毫無起伏,她用平寂而沉實的口吻說:
「朝檀越創立了夕食庵的掌故,貧尼怎會不曉,十多年前,在貧尼年歲尚淺之時,便常見到朝檀越,朝檀越說女子得要同男子一樣,往大氣的格局上發展,不僅要精誦四書五經、琴棋書畫,還要懂些陶朱之學、庖廚之道,這些皆是朝檀越所授予貧尼的學識,貧尼收益頗豐,一直對朝檀越,稟持一份高山仰止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