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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47:00 作者: 孤荷
溫廷安心想,喝廣府早茶的時候,比及食下那一海碗米飯之時,她眼前亦是源源不斷出現了一些幻象,看到了崇國公府,看到了呂氏與溫善晉,更看到竊自暌違久矣的溫廷舜。只通過一碗米飯,她就能望見世間的至親與摯愛。
當她陷入這種幻象之時,自己在現實之中的神態,是否也同這些食客一樣?
陷入一種迷醉、迷離、痴想的狀態之中?
白晝用食的時候,她本來還是無意識的,但今刻回溯起來,愈發覺得詭譎。
豐忠全給她食過兩種大米,一種是夕食庵出品的黃埔米,一種是鵝塘洲新收的貢米,二者俱是嶺南米,但此中滋味,卻是擁有雲泥之別。
兩種米,烹煮過後的滋味,真的會有這般懸殊嗎?
周家磅在愆書之中提過,米商收購了一些黃埔米,用自家的廚師來烹煮,米飯的滋味,與鵝塘洲的貢米不分伯仲,但經過瞭望鶴師傅之手的黃埔米,便能變作食案之上的珍饈奇物,引無數食客競折腰。
到底是望鶴師傅的廚藝,勝過天地鬼神。
還是說,她在自家出品的黃埔米之中,確乎下了所謂的蠱蟲?
郝容查黃埔米這條線索之時,究竟是查到了什麼?
這廂,見到了溫、楊二人,負責迎客的企堂尼,顯然是記得他們的身份,端穆靜謹地迎上前來:「檀越兩位,請來第十八進。」
這就是要重新給他們搭台啟宴的意思了。
溫廷安闡清了自己的來意:「我們不飲晚茶,我們特地來尋望鶴師傅。」
企堂尼頗覺納罕,繼而想通了什麼,用一種暗昧淋漓的目光,仔細打量著他們,臉上掛著一絲笑:「假令只是純粹尋望鶴師傅的話,很遺憾了,她目下在養胎,身骨矜重,怕是無法親自招待二位。」
企堂尼「這是主持的原話,不論是官,還是士農工商,俱是一樣的待遇。」
溫廷安:「……」
楊淳:「……」
二人皆為童子,不過,雖未經人事,但到底能聽得明白,企堂尼話里話外的揶揄。
溫廷安到底也漸生出了一絲無措,身為少卿的矜嚴氣質,開始鬆動了些許,她說:「您誤會了,我們此番前來,不為旁事,是特地尋望鶴師傅——」
楊淳汗顏潸潸,耳根灼紅,好聲補充道:「只為討教庖廚之事。」
企堂尼吃驚不少,來尋望鶴師傅對弈、求畫、賦詩的人,從來是數不勝數,但只來討教廚藝,卻是生平頭一回。
企堂尼道:「望鶴師傅不是誰都能見,也不是想見就能見,兩位檀越請在此靜候,小人這便去相詢一番望鶴師傅。」
少時,企堂尼踅而復返,一改原先暗昧淋漓的眼神,變回最初的恭謹端穆,做出了一個延請的姿勢。
陸續穿過十八進,輾轉了一些周折與主廊,最終抵達一座幽僻的院子,空氣之中瀰漫著豐饒而清濡的香氣,溫廷安循香而望,眼前的這座院子,與她先前在越秀坊所觀望的圍龍屋不太一致——
這是四合院的大格局,粉牆黛瓦,一條羊腸般纖細的鵝卵石小道,從他們的足下蜿蜒入內,夾道兩側種植有繁茂的香樟碧樹,夜裡的風拂過眾人的袍衫,穿過枝葉的罅隙,糅入樹開荼蘼的氣息,那一磚一瓦,俱是在燈燭的洞照之下,慢慢活潑生動了起來。
廊廡之下的檀木風鈴,正在環佩叩擊,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企堂尼利落地挑竿打了簾,簟簾的背後,便是現出瞭望鶴的衣影。
女子玄衣絲羅,足著剗襪,螓首簪冠,跪坐在長案以前,案上左側的博山爐,正在燃燒著裊娜的香氣,右側是一盞燭台,燭火儼似一枝細膩的工筆,一筆一划描摹著女子的面容,是一副嫻靜肅穆的寶相,遠觀上去,氣質莊嚴持靜。
但隨著溫廷安的行近,就能明晰地望見,望鶴擁有著身為人母的雍容與藹然。
比及溫廷安、楊淳分別落座之時,望鶴捂著肚腹,對他們莞爾道:「望鵲很喜歡你們,上一回在船上見到時,她就踢了我,目下又見到你們,她又踢了我一下。」
「是真的嗎?」溫廷安感到意外,只聽望鶴溫柔地說,「她與你們頗有緣分,溫檀越,要來聽一聽望鵲的聲音嗎?」
溫廷安下意識要峻拒,畢竟以她的身份,做這樣的事情,未免有些不符合儀禮,這時候,隔著一片望鶴傾身而來,用僅有兩人可聞的音聲說:「貧尼摸過你的腕骨,你是個女子。」
溫廷安眸底難掩訝色,望鶴溫聲說:「檀越有不得不喬裝成男子的隱衷,貧尼能感同身受。」
望鶴的聲線,醇和且平實,天然有安撫人心的力量,溫廷安微微發怔,鬼使神差地,她微微地俯住身子,將耳屏輕輕地貼合在,望鶴隆起的小腹處。
這是溫廷安第一回 聽到真實的胎動,被裹在羊水之中的嬰孩,蹬足輕踹了一番望鶴的子宮,這個動作所產生震動,透過肚腹的皮膚表層肌理,幽微地傳達出來,一聲又一聲,不住地叩擊溫廷安的耳鼓。
通過這些聲響,她能清晰地聽到嬰孩的呼吸,甚至能夠切身感受到,一個生命從無到有、所誕生而出的百般奧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