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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47:00 作者: 孤荷
用廣州白來說,就是,三個細路要去『嘆世界』了。
溫廷安本欲隨他們同去,但想著與溫廷猷的約定,只好對他們說:「你們今夜的酒錢,一律算我的,回首尋我銷帳。」
交代完該交代的,她便換下了官服,著了一身竹青素紋曲領寬褃直裰,高束烏髮,按時抵了水磨青板橋,適值酉時初刻,夕陽西下,眾多販夫走卒在一片鎏色的春暄之中,儼似髹染了蜜餞的小糖人,密密匝匝地往來橋上,本以為要多候一會兒,奈何溫廷猷竟會比她要早些。
「長兄,這兒!」溫廷猷不再是尋常的僕役打扮,而是換上了牙色襴袍,首扎皂巾,原是蘸染了不少塵泥的面容,也特地濯洗乾淨了,溫廷安看了一眼,眼前有些恍惚,走上前去,拍了對方的肩膊,少年的骨骼十分瘦削,那身衣飾也陳舊了不少,不少衣褶處起了蜷焦的團絮,但少年的面容神清氣爽,這身造相也顯出了玉面書生的文氣來。
溫廷安本想說,這幾日要延請一些繡娘,給他量裁些合襯的衣裳,但顧及了溫廷猷那敏.感的自尊心,她並沒有貿然開口,而是剴切地道:「久未見,越來越有畫學諭的氣質了。」
這話說在了溫廷猷的心坎上,他從袖囊之中摸出了用竹紙包裹好的熱食,解開了竹條,裡頭的名堂竟是半籠魚茸蝦餃,呈漂亮的馬蹄形,另外半籠是三隻赭朱色紅菱鳳爪,三塊半拳大小的酥皮獅子頭。
還有一海碗色澤極濃的擂茶。
「這是夕食庵的早茶師傅特地留給我的,我剛在柴膛里熱了半刻鐘,食味正好,長兄快吃,咱們邊食邊說。」
洛陽有早食、午食和暮食之說,但到了廣州,景致就全然變了一番天地,分有早茶、午茶和晚茶,溫廷安是地道的中原人,原以為會吃不慣南方的風味,但在路上,她不知不覺吃了兩隻蝦餃、一隻鳳爪和一塊獅子頭,並有小半碗擂茶,這些熱騰騰的食物,大開大闔直撲胃腑,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暖流,冥冥之中,竟有一種淚目的感受。
這明明是偏南的地方,為何教她生出一種回家的錯覺呢?
大抵是親人都在這裡,只消他們在,家也在這裡了。
溫家人所棲住的地方,是在北岸偏東的荔灣坊,坊內諸多白牆塢瓦,阡陌縱橫,家家戶戶鱗次櫛比,兩戶之間挨得很近,頂上橫懸竹竿,掛滿了參差錯落的衣衫。若是闊綽些的人家,則有遛鳥的雅趣,巴掌上托著鳥籠,婉轉啁啾,後頭尾隨數隻花斑狸貓,對頭頂上籠中鳥兜著圈兒,一副虎視眈眈的面目。
「此處就是溫家了。」
溫廷猷推開了雙扇竹門,指著掩藏在竹林之中的四合圍屋,屋中人聲極是廖然,似乎並無人煙,只聞眾多鳥鳴,溫廷安順聲望去,果真在前院的廊廡之中,懸有諸多的鳥籠。
問起人來,溫廷猷眼神黯了黯,道:「你去周家磅時,應該聽到米販在吆喝了,那新收的米乃屬鵝塘洲的貢米,大伯父不在廣州府,他在禎州的鵝塘縣,這些貢米,都是他躬自種出來的。」
溫廷安怔然了一下。
禎州其實是惠州的雅稱,在廣州府的臨近,距離不過百里,只消騎乘那一匹河間鬃馬,連續趕上兩個時辰,就能看到溫善晉了。
心中情感越洶湧,她愈是要克制住、隱抑住,旋即問起了二叔、三叔。
溫廷猷道:「他們在津渡碼頭當船役,晌午的時候珠江有一批要運送去揚州的河鮮,他們很可能要徹夜跑船,要不然的話,就能引你們見上一見了。」
正欲問起溫廷涼,身後倏然響起一陣年輕的聲音:「四弟,你怎的回來這般早,在跟誰說話呢?」
溫廷安心神一怔,轉過身去,正好與溫廷涼正面打上了交道。
他一手拎著好幾袋藥,悉身是當歸的氣息,應該剛從藥鋪回來。
溫廷猷行上前,一晌對溫廷安道:「三哥扎帳厲害得很,目下在南岸的劉家藥鋪當帳房。」
一晌又對溫廷涼道:「三哥,這是長兄,他南下來看咱們了。」
溫廷安想起,溫廷涼是算學院出身,他熟稔數字,成為帳房,是在她預料之中的事。
但見及溫廷涼手中的藥,她領悟過來,道:「你是身體不適,還是,老太爺身子欠恙——」
「別用這種做作、虛偽的口吻同我說話。」
溫廷涼猝然用寒聲阻斷,冷淡地睨視她一眼,「溫廷安,你還有臉來看我們?」
溫廷猷勃然變色:「三哥,你怎麼可以對長兄說這種話?」
溫廷安點了點首,道:「是啊,我之前一直給你們寫信,每月都寫,每月都寄,你們一直沒有回覆我,我心裡非常愧怍,覺得你們應是憎惡我,才不欲同我書信往來。」
溫廷猷瞠目結舌:「長兄還寫了信來,那我們怎麼沒在驛站收到……」
溫廷涼冷笑,「你的那些信,都被我提早燒掉了,眼不見為淨!」
溫廷猷失色:「你怎麼這麼做,長兄下放我們,分明是權宜之計,她其實都在為我們好——」
溫廷涼一掌推開溫廷猷:「小人說的話你也信,你把他當君子,他當你是芻狗!」
他徑直行至溫廷安面前:「你可是堂堂的大理寺少卿,今晌怎的不穿上那三品官袍來見我們,你不是很風光的嗎,我們這等卑賤的庶民,高攀不起你,此處是陋室,也供養不起你這尊大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