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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47:00 作者: 孤荷
溫廷安明悟,改了疇昔退讓之勢,恭謹地告了座,安步驅前,在那一張金絲楠木椅上落了坐。在前世看律政劇,沒少見到大法官在法院推鞫勘案的場景,而今,溫廷安適才切身覺知到何謂真正的『法官視角』,不論是陪審席、公訴席亦或是疑犯席,諸般情狀俱是一覽無余,端的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只不過,及至喚審之時,皂隸將趙瓚之、鍾伯清等一干罪犯押於堂上,這一刻,一道複雜的視線儼似急躥而來的火硝箭簇,猛扎於溫廷安身上,她明面上波瀾不驚,一行靜聽訟詞,一行用餘光瞥向犯人席,冷不丁覺察到,原來是趙瓚之在望著她。
趙瓚之的造相算是落拓又狼狽的,著一襲白色囚衣,悉身披傷,手戴鐐銬,許是在詔獄之中受了極刑,他行步有些明顯的跛,雙腿畸形地折在一起,假定未判極刑,照這種情勢,趙瓚之落了顯疾,雙腳幾近於殘廢,下半生怕是要在輪椅上渡過的了。
趙瓚之乃係行伍出身,疇昔盤馬彎弓、行軍打仗,無所不能,目下卻是再不能做得這些,這怕也是,趙珩之對趙瓚之所施加的一種,莫大的折辱。
但男人的那一雙眼神,卻未隨著境遇而落魄下去,他的視線,隔著碎亂蓬髮之下投望而來,在溫廷安身上肆無忌憚巡睃一陣,目色在瞬息之間發生劇烈的風雲變化,譏誚,陰鷙,嘲弄,沉默……萬千思緒雲集於斯,他的唇角噙起了一絲狠辣的笑,某一刻搖了搖首,不知是在戲謔甚麼。
溫廷安淡淡地回望他一眼,有些斟酌不明晰他眸底那一抹嘲弄的思緒。
趙珩之讓溫廷安坐在他身邊,果真純粹是讓她來旁聽,三司會審全過程,她不消做什麼事,只消靜聽候審即可,此處比聽證席收音效果好太多,任何環節的內容都能聽得一清二楚,也教她切身覺知到大鄴司法,是如何推進並落實的,這樣近距離體察的機會,可真是難逢。
太子與三法司議論的核心內容,是如何對趙瓚之與鍾伯清等人定刑量罪,三法司都持有各自的意見,莫衷一是,爭論不休,一直至約莫傍午的掌燈時分,才達成統一的意見。
趙瓚之將於後日午門問斬,懸首譙門。
鍾伯清將於後日處以車裂,徇之示眾。
長貴因是諜者,被割舌根、挑裂手筋,處以絞刑,擲入囚車,於後日游京。
其他的刑犯,諸如常娘、椿槿之流,雖能免於極刑,但要黥面刺字,流徙三千里,下放至南蠻之地。
當這些在原書之中一筆帶過的命運,具體呈現在溫廷安面前時,她心中還是難免受了些觸動。
想當初,為了勘察一樁元祐議和案,為了光復溫家之門楣,她入了鳶舍,去查一座酒坊,沒成想此間牽連甚廣,根系盤根錯節,就如削洋蔥一般,一層一層盤剝而下,露出了朽蠹的枝蔓。
這就像什麼呢,洪災釀成的時候,沒有一片雨水是無辜的。
會審告近尾聲,眾人各自著手將刑罰程序落實下去,趙珩之還有要事,吩咐左右擺駕,意欲起身回宮,忽地想起什麼,轉首問溫廷安:「還有半個月便是春闈,律學溫習得如何?」
前一息還是君臨天下、手腕鐵冷的太子,這一息,就成了掛念後輩功課的長者,男人嗓音不怒而威,卻與對其他臣子敘話的口吻,總有些不一致的地方,多一份隱微的關照及耐心。
溫廷安未往深處尋思,垂下眸,恭謹地將自己情狀如實答了,趙珩之一副若有所思之色,低聲吩咐阮淵陵些什麼,阮淵陵看溫廷安一眼,眸有微瀾,頓首應是。
俄延少頃,太子擺駕回宮去了,溫廷安心中有些計較,待回了大理寺,周廉送她回鳶舍時,她躑躅一番,翛忽對阮淵陵拱手道:「寺卿容稟,晚輩能否去獄中探望一番常娘與椿槿?」
阮淵陵寥寥然蹙起眉,停住手頭上的事,凝聲問道:「為何?可是還覺察到了什麼情狀?」
溫廷安如實道:「沒有,晚輩只是私以為,椿槿與常娘的量刑重了,兩人都是被趙瓚之所利用,被這無常的宿命推著朝前走,流徙或是發配充軍都能接受,至於黥面刺字,晚輩以為不可。」
相容是女子最重要的東西之一,若是被刺上刑印,今後還能怎麼抬首做人?
烏案之上的酥油燭火,正不安地扭來扭去,阮淵陵寫呈文的動作,頓了一頓,空氣之中響起炭火嗶剝的聲響,將官廨空寂的氣氛推得幽遠,他抬起幽晦的視線,問道:「方才,你是在以什麼立場量刑?」
「自然是……」溫廷安剛欲說話,卻聽阮淵陵繼續道,「站在大鄴刑律上邊,還是以你個人的立場?」
溫廷安陷入緘默,袖裾之下的手骨緩緩攏緊了些許,斟酌片晌,「自然是站在大鄴刑律的立場之上,晚輩看了椿槿與椿娘的口供與驗狀,深覺量刑過重了,這也是晚輩要去獄中看椿槿與椿娘的緣由,意欲將一些疑點問個明白,等疑點祓除後,再做裁決也不遲。」
關於漏澤園,關於兩人來京之前的過往,關於她們與元祐議和案的關聯與糾葛。甚至,她還想親自詢問趙瓚之,但她位卑言輕,怕是無權相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