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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47:00 作者: 孤荷
溫廷安垂著濃卷的鴉睫,望著熙風吹動著的羅幃,羅幃空空,她的心頭處,不知為何,竟是也隨之泛了一陣子空茫,仿佛有一枝莫須有的楊柳枝,在自己心湖處蘸水,有一下沒一下,撩撥著匝匝的晴光,一時之間,她心緒百結,那是自己未曾有過的心緒,她道:「我去看看他。」
行將下地,卻在此刻,崔元昭悄然摁住了溫廷安的手,更為準確地說,是捉著了她的骨腕,這教溫廷安怔忪了片晌,行將掙開崔元昭的手時,卻聽她輕聲道:「你是女兒家,我已然知曉了。」
話落,溫廷安驀地停住掙手的動作,窗檻之外的光影濺落在兩人之間,如猝不及防的銀天一線,將這份平衡一舉割破,那時千帆過盡後的空寂。溫廷安適時覺察到,這一座監舍之中,為何沒有旁的人,獨且崔元昭一位,想來他們都曉得了真相,皆是在避嫌,而崔元昭是九齋之中唯二的女子,自當要來照襯她。
「你們都知道了?」溫廷安比預想之中的要平靜,被發覺女兒身的身份,是在她預料之中的事體,不過是早晚的情狀,她沒料到事態就這般早就生發了。
燭火搖紅,光塵匝地,寒寒火光敷照著崔元昭的側顏,她菱唇翕動,似是有千言萬語要說,有千萬個問題要問,但思緒在千嬗百迢之後,最終僅是化作了一聲惋息,她道:「我猜他們大抵都是知曉的,畢竟,將你和溫兄從硝石堆里救出來的時候,再是遲鈍的人,亦能看出你的行相,至少,我覺得你定然是個女子。」
溫廷安看著對方的盈盈水眸,一字一頓地問道:「你可是想問我,我為何要喬裝成女子,是也不是?」
被洞穿了心事,崔元昭竟是也不覺羞腆,縴手支頤,一瞬不瞬地望定她,納罕地道:「是,我很好奇,你明明是女嬌娥,為何偏作男兒郎,當男兒郎到底有哪樣好,若是要讀書,只管伯父伯母替你延請個閨塾師便是……」
言未罄,翛忽聞見溫廷安道:「倘或我要入仕為官呢?」
崔元昭一噎:「為官?」
這大抵是她沒料想過的事,崔元昭眸露惑色,道:「你為何執意想要做官?是胸有抱負,為大展宏圖,亦或是為了位極人臣,揚名立萬?」
溫廷安擱置下了水盞,失笑道:「二者兼有罷。不實相瞞,崔姑娘,我今生今世,身作崇國公府的嫡長孫嫡長子,有且只有做官這一條路,既是選擇了,當須一路步至盡頭,我學讀、升舍、替東宮效命,皆是為了平步青雲,以復我溫家門楣。」
思及了甚麼,溫廷安補了一句:「這是女嬌娥根本做不成的事,這個世道留給女嬌娥的路,無非是嫁作他人婦,而給男兒郎,卻是閈敞宏達的明日路,我道這些話,只是想說,我有扮作男兒郎的隱衷。
這番話從溫廷安口中道出,如血淋淋的劍,扎碎了崔元昭內心深處潛藏的一場綺夢。
這樣的溫廷安,與她疇昔所接觸的儒雅溫雋的公子,有著微妙的迥異。
但是,崔元昭更多的是一份欽佩和憂戚,「關於身份,其實,阮掌舍也曉得了。」剩下的話,崔元昭沒有同她說下去。
彼此皆是聰明人,懂得自然都懂。
在阮淵陵眼中,九齋是沒有秘密可言的,九齋所知曉的事情,等同於他也知曉了。
溫廷安心中悄然打了個突,在瞬息之間,她迅疾地盤算了一番此間的利害,她女扮男裝的事,一直只有溫善晉與呂氏知曉,爹娘讓她在舍學讀、參加春闈,往大里說,是冒天下之大不韙的欺君之罪,茲事若是捅到了官家那處,縱然有趙珩之與阮淵陵從中疏通關節,命可以保住,但這仕途,必然是會斷送進去,自此與青雲之巔無緣。
但往小里說,這事情有且僅有阮淵陵曉得,只消他秘而不宣,溫廷安照舊可以赴春闈、考科舉。
她的命脈,她的人生,儼似弈局之上的一枚棋子,捻在阮淵陵的掌心之間。
一切皆是聽憑在他手中的了。
恰逢此刻,崔元昭亦是道:「阮掌舍囑託過了,待你醒時,去他的齋院一趟。」
很明顯,阮淵陵有話同溫廷安敘說。
溫廷安從未這般侷促過,她知曉,阮淵陵是溫善晉的得意門生,看在她父親的份上,阮淵陵至少會留幾分面子和可轉圜的餘地的。
但她到底不能將情狀肖想得太樂觀,畢竟這天總有不測之風雲。
目下,溫廷安抵了齋院,阮淵陵正在寫呈文,簟簾外聞著動靜,便是隔煙淡淡地睇她一眼,少女大病初癒,著一襲常昔的儒生常服,腰束湖色丹紋蹀躞帶,相容盎然且英氣,鎏金日色披照其身,像是落著一件覓渡的袈裟,襯得玲瓏纖細的腰身勾勒在了光塵之中,寫意又朦朧。
阮淵陵微不可查地低嘆了一句:「長大了。」
溫廷安視線垂落在杌凳間,視線描摹著上邊的雲水紋,聞著此聲,沒聽個真切,便道:「掌舍尋我為何事?」
溫溫淡淡的三言兩語,便是將案前男人升起的思緒,兀突突地吹滅而去。
阮淵陵薄唇抿成了一條細線,道:「你目下傷勢如何,可還要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