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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47:00 作者: 孤荷
這一座酒寮呈方亭之樣態,其內鋪設有一張薄羅青紗帳床、一張浸濕楠木格紋書案與一隻魚腹狀的棋簍,一鼎描金貔貅紋博山爐,正擱放於書案的右上首之處,一縷青煙裊裊娜娜,影影綽綽,如絲亦如霧,溫廷安斂聲屏息,定睛望去,便是瞅見酒寮之中,赫然有兩道男人鋪氈對坐的影子。
偏左的這位男人,生著一副紫黑的臉膛兒,闊額深目,鷹鼻厚唇,顴骨高突,額庭覆有一抹額,嵌以一塊翡翠色的綠瑪瑙,男人的臉容輪廓襯得鋒銳顯棱,予人一種潛在的威懾之感,身上是中原漢人會有的翠濤色暗紋縛帶直裰,足蹬一雙石紋厚底雲履,一行一止之間,氣度彌顯卓爾不群,頗有一種皇族之相,氣質磅礴且沉篤。
溫廷安眸色陡然一凝,倘或她沒猜錯的話,這位男人應當是雲督頭囑告過的大人物了,依其面相,他應當是金國某個皇族不落里的首領或是萬戶,位高而權重,是個不容小覷的存在。
一年前,大鄴被迫與金國進行會盟,協議好了種種喪權辱朝的條款,但金國的人心顯然是毫無饜足,名副其實的狼子野心,明明未至一年,便是派遣諸多諜者潛伏入洛陽之中,暗設據點,意欲行不軌之事。溫廷安一直以為事情還未到這般的嚴峻的地步,但今兒看到金國之中的一位大員,竟是出現在了洛陽京郊,行將與趙瓚之狼狽為奸,獲悉此聞,溫廷安的心緒是一沉再沉。
假令左側的男子是金國將士或是宰執的話,那麼右邊那位便是——
溫廷安循著視線看了過去,僅一眼,眸瞳怔縮了一瞬,悉身的血液俱是凝凍住,如果坐在金國大員對面的人,是中書同平章事溫善晉,那麼她可能還不會這般震顫,這人的出現,委實是出乎了溫廷安的意料之外,她全然沒想到這人會出現在此。
這人生著一張白面庬眉的臉膛兒,一身縹青色大袖領衫,外罩飛魚紋剪絨罩袍,對襯合襟的領緣繡滾著齊整的狐毛,他一面捻著一枚白子,一面徐緩地開腔,便是極具辨識性的閹黨細腔,充溢著顯著的陰柔之意,「三殿下,輪到您落子了。」
這人不是長貴,還能是誰?
長貴隸屬於先帝時期的閹黨,疇昔是大內掌印出身,乞骸骨之時,遭致姜太后派遣血衛營的算計與算計,太后想要殺了長貴,是溫太師溫青松為他出面救了他一面,長貴保住了身家與性命,萬死莫贖,最後成了在溫青松近前侍候的一位管事,肩負掌飭溫家中饋之大權,地位崇高,與溫家的當家主母呂氏幾無二致,他平素行事極為低調,但存在感卻如空氣一般強悍,讓人無法忽視其中。
溫廷安同這位長貴接觸得實在不是很多,偶爾會在府內打過幾次照面,但每次照面,俱是在驚心動魄的時刻。
——諸如阮淵陵初次造謁崇國公府的那一夜,溫廷安想要去偷聽,但行止不慎,險些被長貴抓了個現形,好在溫廷舜適時幫了她一手。
——諸如她執行完護送梁庚堯任務的那一夜,她明明想將銀錢交付予溫善晉,溫善晉卻是惋而拒之,且竊自對她使了使眼色,示意讓她不要將阮淵陵吩咐她執行任務一事和盤托出,因為隔牆有耳,當時長貴正蟄伏在藥坊之外行竊聽之事。
種種瑣碎的線索,仿佛沉浮在了海面上下的碎珠,今下完整地拼湊了出來,一個即將呼之欲出的真相,徐緩地浮現在了溫廷安的心腔之上。
其實,她心中起先有諸多的困惑,淋淋漓漓地湧上了心頭,諸如,為何長貴怎的會想要竊聽她和溫善晉的對話?他為何要這麼做?難不成是出自溫青松的授意麼?可是,溫青松與溫善晉二人乃屬父子,父與子之間何必防備至此?更何況,以她對溫老太爺的了解與熟知,憑恃溫青松那冠冕耿率的脾性,自不可能做出派遣侍人去窺兒子牆角一事,這根本不契合他的作為。
如此推測,顯然可證,那一夜,溫廷安護送梁庚堯去崔府,爾後回崇國公府尋溫善晉遞呈銀錠銀票之時,長貴是故意自行在藥坊之外行竊聽的。
溫善晉會不會是早就預料到了,長貴與金國三殿下暗通勾結,為了預防阮淵陵的計劃遭泄,在那夜的藥坊里,他有意讓她噤聲說話?
溫廷安一瞬不瞬地凝視著酒寮,自寮台底下,傳出的一陣山茶薰香,嫻雅沁脾,煞是好聞,那一鼎的描金青蟹紋的小樽博山爐近前,且還燃有一銅盆赤金色的炭火,這幾些炭火,專門是用來抵禦春寒的,火光舔著炭黑,燒勢格外旺盛,炙烤出了一片輕微簡淡的『嗶剝嗶剝』之聲,進而釋放出了薰暖的氣息,但在今刻,教溫廷安悉身皆在發顫,她一時有些心神不寧。
這位長貴,與這位三殿下究竟是何種干係?他難道是在為三殿下賣命?長貴是漢人,為何要為金人賣命,目的為何?且外,溫青松可否知曉長貴同金國三殿下相識的事情?
種種疑竇,如那長夜之下,賁張洶湧的潮水,接連湧上了溫廷安的心畔,她切身覺知到指尖泛散了一陣極寒的冷意,原來,背叛與謀逆一事,早已如草蛇灰線一般,隱秘地蟄伏在了她身邊,她一直都不知曉,溫善晉亦是未曾告知過她,許是怕她聽後,心裡藏不住事兒,就怕會打草驚蛇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