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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47:00 作者: 孤荷
溫廷安聽得格外恭謹,只見老勞役清了清嗓子,壓低了話聲說道:「是這樣,這幾日氣候無常得很,近來一直在倒春寒,前兩日不是下了一場大雨嗎,這大雨對於干農活兒的百姓們而言,是救命的及時雨,但對於採石場的勞役們而言,卻是大水沖了龍王廟,是全然要了命的!」
聽至後半截話,溫廷安心中陡地一沉,但明面上絲毫不顯郁色,仍舊維持著惑色,納罕地追問道:「這大水衝過了龍王廟是什麼意思,我讀書少,聽得不太明白,大哥能否再將這一實情,述說得明白些?」
老雜役遂是道:「不瞞你說,就是酒場裡頭有一塊隧洞,因是那春雨的落勢不算小,它就塌了,坍塌之時,洞底有不少人尚在採掘菱花燧石,這些人就被困埋在了隧洞之下,目下,是生是死都不知曉。」
溫廷安聞罷,太陽穴陡地突突脹跳了一瞬,一陣凜然冷厲的寒意悄然攀上了她的脊背,迫得她心中涼意更濃,她道:「按大哥的意思是,現在是有人被埋在了隧洞之下?」
她一副驚詫的模樣,顯然讓那些老勞役很是受用,但他們俱是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諱莫如深地道:「這一樁事體,本來是不能對新人提及的,就怕你們會畏葸不前,生出了去意,但念在你還是個懂規矩的,處事也圓滑熨帖,我們也就不妨跟你說上一說,你可別往外四處嘴碎,明白沒有?」
「承蒙大哥的照拂,我哪敢有這嘴碎的膽子。」溫廷安故作恭順地點了點頭,用頗為審慎的口吻道:「既然是隧洞底下埋了人,那終歸是條活生生的人命,這人命關天,這總不能不管不顧罷?」
那老勞役戳捻了一截枯草,在乾燥蒼青的嘴唇上叼著,輕嗤了出聲:「苟在了這個地兒的人,基本都是被人使喚了大半輩子的,賤命一條,命數都是這般的,沒什麼奔頭,死了也就死了,無人牽念,死在隧洞底下,總比撈不著錢財活活餓死強些。」
話至此處,老勞役看了溫廷安一眼:「你不也是被人使喚了泰半輩子麼?」
溫廷安心緒添了一份駁雜,每個人確乎都有各自的命數,縱然被人使喚了大半輩子,但命仍舊捏在自己的手裡,命里命外皆是由自己做主,如此,關乎尊嚴與人道,關乎生命的質地,這都是自己賦予自己的,又怎麼能用賤之一字形容?
她想將這番話說給這些老雜役聽,但思及了自己的身份,以秦氏之出身與境遇,是萬萬不可能道出這般話的。
雨色如綢,稠霧濃濃,竹棚的漆檐之上覆落了不少的碎絲般的新雨,聲如蠶食桑葉,石擊深潭,音韻幽遠且邈邈,碎珠般的雨絲打濕了溫廷安的紵衣灰袍,濕冷的濡意迅疾攀爬上了她的履頭與衣裾,涼意潼潼,但她卻是絲毫未有覺察。
晌久,溫廷安佯作緩滯地應了一聲,道:「大哥說得在理,在我剛來這酒場裡頭,多少還是對生活有些盼頭的。」說著,她不著痕跡地復將話頭延續在了隧洞吞人一事上,且問——
「對了,話說回來,這些被埋在隧洞底下的人,都有誰呢,大哥可還有印象?」
魏耷,龐禮臣,呂祖遷,楊淳,他們四人之所以下落不明,會不會與隧洞坍塌之事休戚相關?
那些被湮埋在了的勞役之中,他們是否也囊括在內?
隧洞坍塌的時候,洞內洞外的情狀,到底是一番什麼樣的面目?
溫廷安仔細觀察過了這些隧洞,每一窠隧洞至少有三丈之深,若是生發了坍塌的事故,整座石洞牽連著地脈,牽一髮而動全身,情狀近乎山崩地裂,一個尋常的人,憑一己之力,是根本無法平安逃脫的。
不過,她亦是在此一瞬,倏然想通了一樁事體,常娘為何要揀選那些並非洛陽本土的人,將其送入酒場之中。常娘在明面上,是將這些人送入酒場,目的是要讓他們竊自在採石場裡搜掘菱花燧石,因是在隧洞之中搜掘燧石的難度極大,稍有不慎,便會喪命,假令採石場裡有勞役喪命一事,茲事傳出去的話,便容易敗露趙瓚之私煉火械的計策,為防患於未然,常娘必須鎮壓住採石場裡的勞役,管住他們的嘴,不讓他們亂說話。
那麼,如何才徹底管住他們?
假令徵用洛陽本土人作為酒場的勞役,便是不太好控制,這一種人通常在城內安了家,落了戶,若是在採石場內遭罹厄難,那勞役的親人容易鬧事或是報官,這就給酒場落下了話柄,也容易招致大理寺的搜勘與密查,百弊而無一利。
上上之策,便是徵用那些舉目無親、鰥寡孤獨的人,縱然是死了,也無人會覺察,這種人通常也難以謀生立世,賞賜了一些薄祿,便能殷勤地鞍前馬後,當屬於容易使喚與驅策的,縱然出了事,也無甚要緊,這些人命,橫豎輕賤如草芥,顛沛如浮萍,毀掉了帳籍便可,他們便是永遠不曾存在過了。
魏耷他們四人,用得俱是外州人的假身份,扮相俱屬當打之年,幹活蹈奮,行事利落,在隧洞裡頭採掘的石頭也極多,如此,便是能為媵王冶煉更多的火械兵器,那精明黠詐的雲督頭見狀,便會自然而然地給他們分派更危險的活兒,諸如潛入更深的隧洞裡,採掘更多的菱花燧石,以至於變故陡生,誰也沒有料知到,這一座隧洞,竟是會有坍塌的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