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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47:00 作者: 孤荷
他永遠都記得, 一年前,適值大鄴瀕臨存亡危急之刻, 溫善晉臨危受命,以議和使臣之身份,前赴燕雲河以北的五國城,也就是在金人的帳簾里與金禧帝談判, 鄴金兩國自此會盟, 大鄴息戰止戈的代價,便是每歲給金國輸送百萬紋銀與布匹,這百萬紋銀, 相當於大鄴每歲徵稅的四分又一,這稅是從黎民百姓掙得血汗錢里收納的, 但竟有好大一部分,要送到金人的手中,黎民百姓哪裡願意,是以,此舉可謂是捅了馬蜂窩,群情憤膺,民怨難填,天下人皆怒斥溫善晉是國賊。
以龐漢卿為首的□□也時常在早朝上參他一本,溫善晉沒有任何辯解,那時候給恩祐帝遞呈上一封辭書,祈拜罷官致仕,但恩祐帝肅然不允,命溫善晉在崇國公府里休息了半旬,半個月後,恩祐帝手諭一封罪己詔,便是讓他繼續當回同平章事。
只不過在這個時候,溫善晉竟是大病了一場,且罹患嚴峻的肺疾,這一段時日,他修身養息,幾近於杜戶不出,病癒以後亦是領了一份閒差,不再治問國是。所有人皆是認為他自甘沉墮,唯有少數人是堅信他會振作,沈雲升便是其中之一。
他永遠都記得,溫善晉是十多年前的新科狀元郎,這大鄴的刑統與律法是由他一手編纂而成的,是他撐起了大鄴刑律的半壁江山,是一代肱骨之臣。
憶往昔,三年以前,沈雲升尚還是一位言輕且位卑的門閭廩生,八月參加州縣裡的鄉試,那監考的縣令是個媚權欺弱的腐官,機心甚重,為牟求暴利,竟是聯袂官衙倒賣舉人名額,明顯是與當地的達官顯貴沆瀣一氣。
對於此,寒士們敢怒而不敢言,也無路可告,沈雲升秉性忠直,一封狀紙告至縣衙,結果吃了不少苦頭,被官差與獄吏折磨得只剩下半條命,老父勸他得過且過算了,寒士縱然難以入仕,憑沈雲升的才學,能在庠序里做個塾師,亦是能安度此生。但沈雲升心中終究不甘,執意要撞南牆,他這回徑直去了州衙門。
偏巧地是,溫善晉那時被任命為欽差大臣,下放至滁州府衙私查要案,沈雲升到衙門前一座名曰『屈牌』的木牌下投狀擊鼓。
州衙門設有兩面木牌,一面乃係『詞訟牌』,另一面便叫做『屈牌』,若所告之案樁不太緊急,訟人在『詞訟牌』之下投狀便可,府衙酌情擇日開審。若所告之案樁情同水火,則至『屈牌』之下投狀,尋胥吏詳細述說冤案情狀,並在牌下駐足跂立,官府會立即收狀候審。
負責主審縣衙倒賣舉子名額一案的人,便是溫善晉,午時升堂,皂隸放聽審牌,溫善晉一面推勘卷宗,一面在庭下親自錄問沈雲升,兩旁是台中僚屬,眾人嚴陣以待,沈雲升作勢要下跪叩首,孰料,溫善晉淡和地阻住了他,讓他在半丈開外立述便好。沈雲升永遠都記得,在他說完縣令貪墨倒賣舉子名額的時刻,整座庭下嘩聲一片,幾乎無人敢信,但溫善晉靜默了良久,對他說道:「風雨如晦,雞鳴不已,冤鳴悲鳴,聲聲入耳,沈生,本官會徹查茲案,給你和這滁州的寒士們還一個公道。」
溫善晉辦起案子來,近乎是以摧枯拉朽之態,他躬自去縣衙查案,此舉無聲無息,將當地的貪官污吏逮了個措手不及,知縣連個替死鬼都沒來得及找,就被溫善晉上彈劾詬責,台諫官亦是抨擊其奸邪貪猥,恩祐帝聞案大怒,下手諭罷免了以知縣為首的貪官,直接褫奪官弁,貶謫為了庶人,起子孫三代不能為官。
沈雲升不過是一位無名的寒士,在屈牌投了狀,竟是將縣衙裡頭的一眾高官下馬,亦是替滁州的寒士伸張正義,自那時起,他對溫善晉持有一腔敬畏之心,縱然他並非研習律法,心中亦是滋長了一份崇仰,若是今後入仕為官,成為太常寺院正,一定要成為如溫善晉這般的清正純官。
溫善晉激起了沈雲升胸膛里的正直大義。
沈雲升是那一年的解元,溫善晉對他顯然印象頗佳,便給老太傅去了一牒薦信,趕巧地是,這老太傅與沈家之間存藏有一份親緣,老太傅便來了信札,自此,沈雲升進京趕考,第一樁事體便是投奔老太傅,溫善晉的伯樂之恩,他沒齒難忘。
疇昔之事歷歷在目,如皮影戲一般,在沈雲升近前閃逝而過,皆是變作了過眼雲煙,他抬眸望定了溫善晉,遠遁的思緒亦是迅疾攏了回來,心中湧起了諸多駁雜的沉緒,溫善晉居然對崔元昭與蘇子衿投了毒,難不成,他真的是與媵王一夥的?
溫善晉他,莫非也打算同媵王一塊謀反,發動兵變嗎?
明明是初春的光景,風和且日暖,沈雲升卻無端覺得脊椎添寒,掌心與脖頸之間,俱是覆上了一層蕭瑟且濕膩的薄汗,他忽而幸慶是自己撞見了溫善晉投毒的場景,而非溫廷安,不然,撞見一直信任的父親,居然是幕後元兇之一,溫廷安必定會極為難過罷。
沈雲升徐緩地捋順了心中的一口鬱氣,將崔元昭與蘇子衿一舉護於身後,對溫善晉凝聲道:「溫大人來此,可是實錘了您與媵王勾結的大罪?」
說話時,沈雲升發現自己的聲音乾澀而沉重,字字幾如沉疴,素來從容溫暾的面容之上,此刻難掩著一份翳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