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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47:00 作者: 孤荷
躑躅之時,不知已有少年在她近前擱坐久矣,凝視她染暈的側顏好一會兒,最後才道:「長兄,不若讓我淺嘗一二罷。」
溫廷安如夢初醒一般,適才發現來人是溫廷舜,少年嗓音幽長,吐字明晰徐緩,話音很輕,卻勢若萬鈞雷霆,教她驀然身子一僵,他的眸底純粹得毫無雜質,點漆般瞳仁泅染著暈濕的夜色,倒映著一個小小的她。
原是鼓譟的人聲如退潮了一般,這個人間世里,唯一能聽見的,有且僅有彼此近在咫尺的聲息。
「不必為我畫……」
正說間,溫廷安尚未說完,左腮倏然一暖,整個人隨之繃緊了軀體,平緩的呼吸變得失措。
她抬起了微僵的目色,看見少年坐在面前不及半尺的地方,修直的手指捻了一些鉛粉,一寸一寸地勻揉於她面部的肌膚處,眉骨,山根,眸上眶,臥蠶,顴骨,鼻峰,腮部,下頷,他的指尖儼似一枝蘸滿酣墨的湖筆,在青灰色的燭火之中,細緻地勻摹著她的臉,離得太近,溫廷安心口一直重重地撞在心腔處,思緒微亂,她怕對方會聽到,下意識垂了眸,克制地斂住了一切聲息。
他的動作自然而然,行雲流水,似乎毫無任何違和之感,為她敷好了鉛粉,便開始為她細描唇脂。
扃牖之外,有風帶起了兩人的袖袂,投射在影壁之上的兩道人影,亦是混淆成了一片生動的墨染水色。
為她點了絳唇後,溫廷舜這才稍稍後退了數步,端看了她片晌,似乎觸著了什麼燙著視線的東西,他再撇開了眼,從桌案旁執起了一壇飲燈酒,斟了一小碗,悶然地灌了下去,烈酒灌入喉舌,辛辣的酒液直撲肺腑,勢若盡皆過火,在心尖上寸草不生。
溫廷安往銅鏡里看了自己一眼,整個人有些發怔,原以為溫廷舜會畫得不如何,但他竟是畫得很好,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唇是唇,是教人賞心悅目的樣子,只不過,鉛粉與唇紅加重了她的女相,就怕——
「我畫得不太好看,」溫廷舜視線倏然轉了回來,執起了乾淨的布條,蘸過了溫熱的水,淡聲道,「長兄還是不敷粉、不點唇,較為尋常一些。」
溫廷安:「……」
這廝這是到底何意,是覺得她描妝之後,貌若夜叉,不忍卒睹?
為她洗濯妝容之時,溫廷舜明顯能覺知到眼前人添了幾分薄慍,他唇角淡淡地抿成了一個淺弧。其實事實正好全然相反,描妝過後的長兄,美得不可方物,他不欲讓她的這般面目,教任何外人看見,縱然要看,亦是只准他一個人看。
這大概是隸屬於一個少年秘而不宣的私心。
九齋眾人陸陸續續地描摹完了妝,行將上街看花燈,呂祖遷此處仍舊一籌莫展,他素來只會手掬墨寶,但捧不起胭脂水粉,他又腆不下臉求助於崔元昭,兩人這幾天都沒說話,氣氛極為僵硬,他一點都不懂女孩心理,時而久之,亦是沒耐心去猜了,對於這些妝奩用物,只能放手去嘗試一搏,結果畫得人不像人,鬼不如鬼,教其他人見了都笑謔不已。
呂祖遷還聽到崔元昭的笑音,估摸著也是來嘲笑他的,呂祖遷頗有一種引頸受戮的窘迫,崔元昭給楊淳、沈雲升、龐禮臣、魏耷、蘇子衿等人都摹了妝,唯獨不給他摹,這擺明兒就是區別對待。
呂祖遷正想去濯面,破罐子破摔不畫了,孰料,崔元昭拎著海棠紅裙裾在他桌案的對面款款落座,以手支頤,好整以暇地看著他:「要讓我幫你畫嗎?」
呂祖遷下意識用餘光瞄了她一眼,適時止步,心中本想高冷地說句不必了,但話濾過了喉舌,全然變成了另外一副情狀:「你不是還在生著悶氣麼?」
崔元昭嬌哼了一聲,一面焚起了一爐合香,用流香淨著素手,一面道:「是啊,我本來一直不想搭理你的,但你現在這般慘淒之狀,太可憐了,好歹你也是九齋之中的一員,這般品貌走出去的話,肯定會叫外齋的人笑話,畢竟你用的是我鋪子裡的胭脂水粉,旁人肯定會以為你臉上這般情狀是我給你摹的,你走出去了,壞掉的是我的名聲。」
呂祖遷沒料著崔元昭會這般說話,伶牙俐齒的,刺起人來絲毫情面也不留。
但他是理屈在先,崔元昭主動來尋他說話,說明是給了台階讓他下,他也得借坡下驢。
呂祖遷便是抿了抿唇,正了正衣冠,端坐回了桌案前,微微垂下頭,道:「那……目下有勞崔姑娘了。」
一切整裝待發後,適時也入夜了,溫廷安隨眾人去了西廊坊的棚樓,御街之上早早縛好了燈山,其勢如浮脈千里一般,南抵左掖門,北抵宣武門,金碧相射,錦繡交輝,無數市人夜遊於萬街千巷之中,溫廷安立在露台之下,看著技人將轆軲絞水,潛藏於燈山的頂端,再以木櫃貯藏好,逐漸傾灑,那燈輝遂如瀑布般,自穹廬之上滂沱落下,景象蔚為波瀾壯闊。
溫廷安先去一家茶樓里靠窗的方向占了幾個座,其他幾個少年陸陸續續地來了,今兒大家都穿著常服,不是尋常的儒生襟袍,是以,行事不必太過隱秘。
這座茶樓里的梆子戲是最為出名的,熱食與茶點也上佳,眾人便是一直聽著戲,看著花燈,敘著家常,好不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