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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47:00 作者: 孤荷
欽州與元祐十六州隔著一條燕雲河,距離大晉的舊都甚近,還距離藩王戍守的邊關不遠,關竅眾多,歷來是兵家必爭之地,溫廷舜聽聞藩王已有反心,讓媵王趙瓚之回京,便是其貳心的徵兆。溫廷舜遂一直打算跟其接觸,方便他實現一己籌謀與宏圖。明面上,他縱然要與阮淵陵合盟,這位大理寺寺卿手再長,也無法伸至岳州去,溫廷舜行事都會留有後路,從不會讓任何一人掣肘他。
可現在,溫廷舜濡了一會兒墨,拂袖挑腕,將岳州改成了洛陽。
借著燭火,他審視著洛陽這兩個字,強逼自己專注心神,靜默一會兒,眼前復又浮現起溫廷安與龐禮臣在書房裡的對白。
溫廷安自幼時起便被呂氏當做男孩養大,她的性子有瀟灑落拓的不羈,也有偏執堅定的柔韌,來去自由如風,只要她堅定去做一件事,那件事一定會做得成。他想起在幼時起,看著溫廷安在外邊玩,而他只能受訓於溫青松,按時完成框定好的蒙學課業,他心中有過歆羨,但想著驪皇后與殉命的滕氏,他不得不沉下心來,他的命都是被匡定好的,終其一生都別無選擇,許是疏遠了她,她認為他背叛了她,便時不時給他使絆子,諸如竊走他剛剛寫好的文章,或是在他的字帖上信筆塗鴉。
十一歲那年,他有一回詩文又被溫廷安竊走了,溫青松並不知情,認為他偷懶了,他並未解釋,一聲不吭地領了罰,跪在崇文院庭院裡,那時落著參天大雪,朔風拼了命地往他骨縫裡鑽,陰霾壓塌了肩骨,他在雪地里跪了兩個時辰,又飢又渴,府中僕婦下人不敢妄自接濟,長房無人來替他求情,只因他的身份是庶子,並不受厚寵。後來,是溫廷安將他拽了起來,將竊走的詩文具呈上去,溫青松見狀,怒不可遏,要罰溫廷安,但為溫廷安求情的人頗多,最後溫青松只罰其抄了十遍族規便了事。
自那一跪,溫廷舜病了兩日三夜,做了諸多光怪陸離的夢,夢見最多的便是母后,她一身華麗綺靡的宮裝,在荒涼無狀的松山上唱著愁斷人腸的離歌,依和時斷時續的音韻,依和著時緩時急的風鳴,依和著時沉時輕的的心律,這是大晉的亡朝之音,他諦聽著,不由地悲從中來,朝著驪後奔跑過去,要扯斷那枯樹上的白綾,要救下她。
可是,溫廷舜終究是來遲了一步,寒風獵獵,驪後的衣影隕滅在了樹下,他的心跳快要蹦出了胸膛,焚心似火,正要悲聲吶喊,卻發現自己驚覺地醒轉在榻子上,後頸與肩脊俱是虛冷濕徹的汗,支摘窗外的午日斜照進來,晃了晃他的眼,他又發現自己正攥著溫廷安的骨腕。
她坐在床榻上,正在看著滿是墨畫的話本子,一心二用,似乎本想瞅一瞅他到底是生是死,結果他突生夢魘,下意識抓住了她的腕子,錯將她認為是驪後。
溫廷安心思敏銳,罔顧腕子上的疼楚,問:「剛剛聽到你喊母親了,你是想起聞氏了麼?」
溫廷舜思緒恍惚了一舜,他沒答她的話,心中只有濃重的厭離之念,只道:「長兄,你能不能用掐住的我的脖子?」
年僅十歲的溫廷安,也知道掐頸是很危險的舉止,斬釘截鐵的拒絕了,卻聽溫廷舜淡聲道:「我聽家鄉的神婆說,只消掐頸力度越大,便能看到逝去的亡親,甚至還能與之傾訴衷腸。不知長兄可否幫我找個忙?」
溫廷安看著少年微漉的臉,竟是動了惻隱之心,也許那時候她是知曉掐頸不對,可他的模樣過於柔馴溫憐,在日色的髹染之下,像極了一隻喪家之犬,身世淒涼,教人生憫,口吻又如此循循善誘,她不可能對他道一個不字。
溫廷安便是照著溫廷舜的話做了,少年安靜地仰躺在床榻之上,當溫廷安白皙細膩的手悄然落在他的頸上,起初力度不敢貿然收緊,他讓她再緊些,她十分小心翼翼,手勁越來越緊時,溫廷舜難以呼吸,但驟然覺知到了一種鮮活,他好像又回到了郢都,母后恰在梧桐木下撫琴,他打馬舞劍,甚至可以感知到梧桐花開的恬淡香氣,夏時可慢火烹茶,冬時臥聽雪聲,那時,大晉尚未亡……
只遺憾,他的夢方才做至一半,便聽呂氏一腔斷喝,她怒斥著溫廷安,將她從他身上拽開了。那漂浮且輕盈的夢,頃刻之間,跌墜在地面上,像極了不堪一擊的幻影,碎了。
這件事不為外人道也,成了沉澱在他們心中的一個消亡的秘密。
思緒回籠,溫廷舜望著奏願書上,掌中的墨筆因長久的懸墜在一個墨紙,那一寸的紙面上,洛陽兩字的中央,不多時便泅染了一灘濃墨。
他改變了主意,不去岳州了。
溫廷舜唇角勾起了一抹哂然的笑意,重新摹寫一份,且擱下墨筆,命臨溪交付了溫老太爺。
若是不出意外,他會去翰林院。
情思如漭漭的雨,兜頭砸下,世間失聲,這素來空曠的雨色里,從此多溶入了一個人的淡寫身影。
春雨過後,萬物濯洗常新,歇養了又一日,後日朝暾,晴嵐方好,溫廷安拾掇了箱篋,先去崇文院辭拜溫老太爺,溫青松對她好生打點了好一些話,送了她新打好的一套文房四寶,湖州的冠筆,徽州的皖墨,宣州的生紙,端州的硯台,一兩徽墨一兩金,這一套墨寶計值不菲,可見溫青鬆開始真正器重她,自然提高了她的學習用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