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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47:00 作者: 孤荷
溫廷涼顏容面如土色,訥訥地道:「大夫人,我們行出宣武門時就看到一堆士子烏泱泱地跌撞過來, 有兵卒放了冷箭,長兄的馬車便是行在前頭, 那箭就不知怎的,就,就快要射中長兄了……」
望著呂氏愈發蒼白的面靨,溫廷涼免不得冷汗潸潸,他從未歷經如此跌宕的動亂,回溯起來仍舊心有餘悸,雙腿也抖顫得發軟,愣是也不敢再往下說了,倒是他的母親,二房的夫人許氏眉心深鎖,搡了他肩脊一下,急聲催促道:「然後呢?你倒是往下說啊,大少爺可是中箭了?」
溫廷涼兩股顫顫,幾欲先走,溫廷猷比三哥要鎮靜一些,道:「是二哥為長兄擋了一箭,他們為了逃脫伏兵與士子,從金水橋上投河了……」
呂氏陡然趔趄了一下,庶幾要栽倒,陳嬤嬤忙扶住了她,檀紅與瓷青面面相覷,臉上儘是憂色,陳嬤嬤跟她們說,今兒大夫人的左眼皮一直止不住地亂跳,預感有亂子要生發,還將在伽藍寺求的佛牌給了大少爺,卻不想,竟是一語成讖了。
三房夫人柏氏攥緊了絲帕,頃刻之間,淚流滿面道:「就算是要逃,也千不該萬不該去投河啊,舜哥兒受了箭傷,已是自顧不暇,這安哥兒是真真不諳水性,兩人怎麼能做傻事呢?」
呂氏陡然睨了柏氏一眼,眸有威壓,柏氏自識失言,忙低眉順眼,以絲帕遮掩掉了下半張臉,煞有介事地拭了泅紅的眼角,露出一副憔悴之態。
二房與三房對長房少爺,究竟有幾分真情實意,呂氏心中有數,溫廷涼與溫廷猷由禁軍全須全尾護送回府,她們明面上在憂心兩位少爺的安危,但掩藏在帕子之下的唇,指不定在暗自偷著笑。若此回罹難的是三少爺與五少爺,估摸著她們早沒力氣在她面前裝模作樣,早就心急火燎地發動家僕出去尋人了,遑論在她眼前磨嘴皮子功夫。
府內的男人因是皆在大內任職,此番都藏在據點裡,呂氏無所依恃,一口郁灼之氣絞緊在心口,傷痛催生孤勇,說要出府尋人,陳嬤嬤大驚失色,咽聲說:「大夫人這可怎的使得!」
呂氏的身子骨本就孱弱,日日服用湯藥形同食膳飲水,再經不起大的折騰了,呂氏再不可去涉險。
奈何,檀紅瓷青根本攔不住她,穿過垂花門,到底被崇文院的長貴攔了去路,長貴身著灰襟粗袍,身影黯然,如鏽掉了的鐵,幾與烏檐之上的霾雲燒融成一體,他陰柔的雪白面容上,一貫荒冷死寂,與府中此起彼伏的哭啼涕淚,形成了一出鮮明的互襯。
長貴做了個請姿,幽幽道:「大夫人請回院子裡罷,晚間,自有人大少爺二少爺護送回來。」
長貴是閹黨出身,嗓腔是千錘百鍊過的花旦嗓,近乎女氣,口吻甚至稱得上婉轉動聽,那一席話輕描淡寫,隨性倦慵,在呂氏的耳畔處打滑,教她緩緩沉靜了下來。
長貴是府邸老人,待了三十年,地位在國公府內極為特殊,平素只服侍於溫青松左右,那老管事的身份,存在感並不濃烈,若溫青松不在府內時,他便是老爺子的喉舌,掌中有溫家的大位牌符,諸房女眷只得聽命行事。
長貴的意思便是溫青松的意思,長貴說兩人無礙,那麼兩人必是無礙。
果不其然,近乎亥時的光景,倦鳥投林,走夜的更夫執槌,快要敲下一更天,府外傳了一陣「嘚嘚嘚」的馬蹄聲,宅邸前起了不輕的動響,近乎舉府的老少都迎了出來,見著溫廷安溫廷舜回府,呂氏吊在心中的一口氣終於舒下,急急迎前,淚盈於睫。
若今兒無士子動亂,溫老太爺本欲傳溫廷安三人前去應對,命他們將各自策論文章默下,且看看能不能升舍。天有不測風雲,歷經了此劫,老太爺憂思染疾,身體欠恙,又見溫廷舜身負箭傷,知曉這定是亂黨的手筆,茲事如沉重塊壘盤亘在心,他當下沒多囑告什麼,在只得吩咐各房將少爺待下去好生療養。
只見溫廷安通身皆狼狽,風塵僕僕,長房幾乎是啼泣成一團,呂氏忙吩咐檀紅與瓷青燒了熱水,且備上了她最喜愛的芣苢樓甜食,就連劉氏也帶著溫畫眉也來問事。又見溫廷舜身負箭傷,呂氏亦是嚇壞了去,箭傷經太常寺療愈過,眼下並無性命之憂,遂是讓陳嬤嬤扶著去文景院,好生照拂。
溫善晉今夜本歇在藥坊,但聽著溫廷安感染了風寒,寒咳不斷,他遂宿在濯繡院,此前,溫善豫與溫善魯帶著各房夫人也來慰問,到底是走個過場罷了,呂氏不願讓他們叨擾,只搪塞道,溫廷安精疲力盡,一沾著床帳便歇了。眾人一聽,信口關切地蘊藉了幾句,兀又離去。
聽著中箭之人竟是溫廷舜,溫善晉不知想起了何事,為歇在榻上的人兒掖了掖衾被,長長低嘆了一聲:「廷舜那個孩子啊……」
男人的嗓音少了幾分的散淡,反倒添了一抹澀然,儼似破箱篋里傾軋出的風鳴。
外頭濃蔭蔽夜,內堂燭火幽微,呂氏靜靜注視著溫善晉,袖著手道:「加上這一回,安兒不知又欠了那位二少爺幾多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