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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47:00 作者: 孤荷
而驪皇后,趙嶂傾慕驪氏久矣,驪後生有一副天籟之喉,千迴百轉的青衣嗓,唱腔一曲,能使鬼神涕淚,令枯木逢春,趙嶂欲納其為側妃,日日聞歌怡情,驪皇后不堪忍辱,生來倨傲,最終自賜白綾三尺,縊於雨夜松山槐樹之下。
溫廷舜永遠都記得那一夜,剛及舞勺之年的他,被大媽媽蕭氏藏在了一灘死人堆里,運送至亂墳崗,連夜踽踽逃出宮外,天色灰沉婆娑,雨絲糅合著宮人逃竄的哭嚎,以及烈火摧折宮殿的腥味,風中一併送來母后的絕唱,這位流亡的少年儲君心頭蒸騰如灼,聽著母后的在槐樹之下的絕唱,令人為之愴然涕下——
「鄴趙無道把江山破,奸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道不欺妾,成敗興亡一剎那……」
跌宕幽絕的唱腔,在松山內外飄颺,金掖方丈地,一轉萬重山。
龍鍾老態的蕭氏遞給了他一個錦囊,是驪後提早寫就給他的,八字箴言:「屈己從眾,舍己從俗。」
——今後,是大鄴帝君的天下,你身為前朝儲君,若是鄴趙欺你,笑你,輕你,賤你,你須忍他,讓他,避他,由他,耐他,敬他,再過數年,你且再看他。
眼前的景象陡然撲朔迷離起來,溫廷舜捻緊了八字箴言,從牛車上翻下身來,朝著松山之上拎袍奔去,涼冽的血雨模糊了他臉上的容色,說:「母后,再等等,孩兒一定會光復大晉,帶您還於舊都,您再等等孩兒,再等等!……」
他的嗓音嘶啞枯竭,如喑沉的馬,重返狼群,趙嶂之便是那食人不吐骨的狼,帶著血衛營候意欲擒住他,大媽媽急命滕氏救回少主,只記得滕氏傳了一柄御傳軟劍給他,還有玄甲衛十一人,滕氏與血衛營死戰,只為讓他再見母后最後一面。
墨灰的天光,疏星幾點,月色殘缺了泰半,槐樹之下一席纖影如細摹的灑金箋子,在白綾的掩映之下,一搭黑,一搭白,透出疏冷且猙獰的暗光,只遺憾,溫廷舜再也等不到母后了。
戰戈之聲漸而遁去,溫廷安背著溫廷安,終於爬上了金水橋的北畔,一路並無亂民追尋,她匆匆尋至崔府側門,趕巧地是,叩了幾下朱門,那門便是開了,崔元昭穿著一身合襯的大袖紗羅衫,外頭罩著黛色的披帛,見著溫廷安眸底一亮,忙喚上一聲「溫公子」,但又見著滿身是血的溫廷舜,臉上添了濃重的憂色,溫廷安言簡意賅地道:「冒昧叨擾崔姑娘了,我們今兒學考回府,路上遇著了鬧事士子,二弟受了箭毒,此情此景,我們也無法回崇國公府,只得來崔府暫避風頭。」
眼下救人要緊,崔元昭忙說不打緊,遽地一面扶人進去,攙入南苑一座西次間安頓好,一面親自打了盆熱水來,取了剪子與鋸子,又去東次間將朱老九喚了過來,朱老九一見著溫廷舜身上的傷,捋了捋須,左右檢視了幾番,輕描淡寫地道:「放心,沒射中心脈,這小子命硬著,死不成。」
但他臉色又是有些玩味,仿佛此回受傷的人,不該是這個人。
他早就聽聞媵王歸城,晌午有眾多士子與流民一起,在宣武門內外聚眾鬧事,大多是衝著元祐議和舊案去的,他今兒按兵不動,要等著給溫家大郎救命,倒未想到,居然是二郎橫著進來了。
朱老九也沒躑躅太多,語罷,左手執著鋸子,右掌執著剪子,蘸了炭火與藥酒之後,便將溫廷舜左背上的箭枝給鋸了下來,動作嫻熟,近乎一氣呵成,及至箭簇從被血肉泅濕了的衣衫里取出,溫廷舜手指微一蜷縮,直直攥緊溫廷安的骨腕,幾乎捏出了一道觸目驚心的紅痕,溫廷安就當是欠他的,讓他攥著了,但他攥力度格外的沉,似乎將她當成什麼人,唯恐怕她跑了。
溫廷安心頭微灼:「朱叔,箭簇之上可是淬了毒?可有解藥?」
朱老九打量了箭簇一眼,道:「此毒名曰『九腸愁』,中此毒後,容易催生幻覺,見到今生今世最摧心瀝肝之事、以及見到最難以忘懷之人,雙重苦楚交疊,教人活活在愁斷腸的苦楚之中疼死。」
朱老九嘶了一聲,猶嫌自己說得不夠貼切:「愁斷了腸子,就是仿佛感受到有人將他的腸子從肺腑里拖拽出來,攆爛扯碎的那種,此毒還極為難解……」
崔元昭凝了凝眉,不忍再聽下去,她不喜歡朱老九嚇唬溫廷安,忙對溫廷安道:「溫公子,解藥在沈公子那裡,他很快就來了。」說著,尋來了一隻乾淨的布絹,蘸濕了蒸汽騰騰的熱水,遞給溫廷安,柔聲道:「濕透的血衣若是一直穿在身上,只怕會徒增難受,感染了風寒。哥哥的院子有幾件合身的袍服,溫公子與二公子皆可以將就穿上,再此之後,可能要勞煩溫公子幫忙為二公子濯身更衣。」
溫廷安怔然了一下,耳根子微微地燥。
崔元昭是在阮淵陵麾下秘密做事,身邊自然沒有丫鬟僕婦隨侍在側,崔元昭是閨閣之女,男女授受不親,不宜去近身,而朱常懿是個大老粗,淨身這活兒哪有女兒家細緻,顯然更不合適,在沈雲升未抵崔府之前,溫廷安無疑是適宜的人選。
崔元昭去了一趟偏院,挑揀了好一會兒,拿了兩套乾淨焐熱好的衣袍過來,給溫廷安遞衣服時,離得近些,她適時往對方腰側看去,見著了懸墜於腰帶處的香囊,崔元昭面龐慢慢蘸染了一絲粉霞,溫廷安也留意到了,她正欲取下給她解釋道:「崔姑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