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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14:47:00 作者: 孤荷
溫廷安瞠著眸子,倏然之間, 一陣陌生而難以言喻的思緒, 一涓涓地灌入心口,隨著冰面在她心尖上破裂,消融。
明明該中箭的人是她, 這廂不該如尋常一樣,冷漠地作壁上觀麼?她遇了險, 又與他有何干係?
到了混沌陰寒的江面之下,溫廷舜徐緩鬆開了對她的掣肘,仿佛於一瞬之間,抽盡了氣力,身子朝下沉了去,溫廷安怔悚,鼻腔之間俱是血腥氣息,就連滔滔寒水也被血漬浸染一小片,她下意識抓穩他的袖裾,將少年緊緊上托攥在身前,阻止他墜落,她輕拍著他的冷白面頰,想讓他恢復神識,命他不要昏厥,但那一柄落在背脊的箭,明顯淬了劇毒,隨著分秒消逝,毒意在他的體內蔓延得越深,延宕得越久,他性命越是堪憂。
溫廷安不能在拖延,念及金水橋上設有伏兵,一看就是對她虎視眈眈,加之一片金戈兵戟之聲隱隱傳來,想必士子鬧事之亂戰尚未歇止,若是攜溫廷舜上岸,怕是會再生變節。
甫思及此,溫廷安咬了咬牙關,曳緊溫廷舜的肩膊朝著金水橋的另一岸畔彌渡而去,北游岸畔迫近東廊坊西門巷,距離崔府只有半刻鐘的腳程,她必須要去找朱老九接頭。
原主不諳水性,但她可不是旱鴨子,前世常於冬夜潛游二三里,今下攜人鳧游,雖吃勁了些,溫廷安還吊著最後一口氣兒在,她絕不能讓溫廷舜死於非命。
她跟他談不上和睦,兄弟情分更是淺薄。
但還明晰地記得數日前,她跪在枯冬料峭的祠堂里,那冷硬粗糲的藤鞭捱在身上,幾如重刑,每重重捱一下,她的命數便短了一截,是溫廷舜跪在了她身前,替她求情,他那時說,「欠了長兄一條命,如今兩清。」
此回士子聚街鬧事,奸賊一看便是沖她而來,溫廷舜是被牽涉在亂局之中的無辜之人,他救了她,溫廷安欠他一條命,她說什麼都要還給他。
也是在這般的時刻,溫廷安這才發覺,這廂身軀極冷,幾與冰窟無異。她將溫廷舜的胳膊搭在她的後頸處,吃勁地將他往自己這邊帶著,他的白襟之上被血漫漶著,唇色泛青,簪冠束玉欹傾於偏側,造相狼狽,腦袋因是無力,垂在了她的頸部左側,若不是他的吐息緩勻地噴薄在她頸間,溫廷安還以為自己背著是一具冷屍。
溫廷舜身上太冷了,甚至更甚於這暮冬初春的寒江,他仿佛被褫奪了溫度的人,不曾獲得過這人間世的光與熱一般。
這廂,他到底經歷過什麼啊?
恍惚之中,她聽著他低低喚了一聲:「等等,再等等……」
等,等什麼?等誰?
寒稜稜的水色漫過彼此的軀體,將少年剩下半截話淹沒在了滔聲之中。
溫廷舜夢回了幼時,父君命他與另五位皇子一起,參加南郊血獵祭天之禮。宗族有規,若立儲君,則需以血獵定奪有無天子之姿,南郊有一片廣大的千頃獸林,父君遣內侍縱火於林間,六位候選之人,需要打馬縱入燃火的林間獵殺獸物,一炷香的時間,哪位皇子獵殺的獵物最多,則為儲君。
與豺狼虎豹絞殺本就兇險無比,加之林中遭了火殛,更是雪上添霜,但這背後是大晉皇帝的龍椅與皇位,朝日坐得是馬鞍,暮夜怕坐得是龍椅,面對如此大的誘惑,數位皇子看彼此的眼神都顯得叵測。
當時翟貴妃頗得聖眷,風頭最勝的是三皇子,驪皇后的玳瑁蔻丹細指甲一直摳入溫廷舜的肩膊,寒聲囑告著他,「璽兒,別忘了你的身份,不論此回是生是死,你都要讓父君看見你,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祀之一事已經讓翟家捷足先登,戎之一事,你可不能再讓我失望了。」
父君受禪讓之位,黃袍加身,於當國執政之時,受翟家宦豎之蠱惑,先採用豐亨豫大之說,奢靡用度,苛政賦稅,搜掠民間膏脂,再逼迫驪皇后背後的齊家釋出虎符與兵權,翟家在內統領中饋,在外私頒聖詔給母家族親御賜藩地,一步一步架空晉主與齊家的權勢,倘若作喻,晉主只是一個昏聵無能的提線傀儡,而失了兵權依恃的齊家,便是被剝去了蟹螯的病蟹。
血獵前,溫廷舜已收到風聲,父君因患肺疾,氣血皆枯,欲立儲君,父君寵用翟貴妃,卻未寫下立三皇子為儲君的詔書,顯然有另外一重成算。
南郊處的原野之上,設列一座磅礴的天葬台,鋪滿河陽花蠟燭,蠟燭是用龍涎、沈腦屑灌蠟燭,陳設於天葬台兩列,攏共上千枝,焰火通明,香氣馝馞。按舊曆,勝出的皇子,其所獵殺的獸物,將由內侍放置在天葬台上欽點,受玄黃天地之祭禮,正式立為儲君。
溫廷舜並未讓驪皇后失望,他成功讓三皇子死在了那一場大火里,而他絞殺七七四十九頭獸物上了天葬台,受百官宰執擁護為儲。就連素來不苟言笑的玄甲衛首領滕氏,也說,少主身上開始有一國之君的影子了。
但後來,宮廷突變,殿前都點檢趙嶂之,也就是大鄴先帝熙寧帝,聯袂鸞台與鳳台發動兵變,八十萬禁軍擁護趙嶂之為帝,謝家皇族於一夜之間,近乎死在了叛黨亂刀之下,父君與舊臣朝南流徙三千里。